贺鸣垂手站在下首,眼尾泛红。
贺鸣眼中垂泪,掀袍下跪,伏首叩地。
宋瀚远唬了一跳,赶忙起身,绕至书案前。
“你这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夜风拂过,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檐角下光影随风摇曳。
半晌,屋内传出宋瀚远错愕震惊的一声:“这是……放妻书?”
宋瀚远眼中惶恐不安,垂在腰间的手惴惴不安:“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贺鸣垂首敛眸:“先前在诏狱,我也曾托吴四送来一封。”
贺鸣眼中笼着浓浓的疑虑不解,“只是不知,那信为何没到枝枝手中。”
宋瀚远当即怔在原地,心中了然,那信,十有八.九是落到了圣上手中。
他眼中讷讷,颇为不解:“可你如今不是全身而退?反诗一案圣上已经查明,此事与你无关……”
贺鸣拱手,视线轻抬,透过茫茫夜色,落在宋瀚远脸上。
“当日在狱中,先太傅曾派人来寻过我,枝枝这回落水,亦是他们的人动的手。”
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哪来的权势护宋令枝周全。
这回是敲打,那下回呢?
若宋令枝不是在府中落的水,若非白芷及时折返,发现落湖的宋令枝……
后果不堪设想。
贺鸣眼眸低敛,灰暗光影笼罩在他身上。
曾经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垂着肩膀,提不起半点的力气与精神。
他不怕那群人对自己下手,自己行得端坐得直,也不曾结党营私。
可若是宋令枝……贺鸣捏紧手中指骨,只觉满心满眼烧灼厉害。
银辉洒落在书房木地板上,宋瀚远一瞬不瞬望着下首的贺鸣。
良久,他无力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垂落在夜色中。月光迤逦在宋瀚远深色的长袍上。
凭心而论,贺鸣这个女婿他是哪哪都满意,人品相貌学识,哪一点挑出来不是出类拔萃,不是拔尖的?
无奈天不遂人愿,终究是有缘无份。
他膝下只有宋令枝一女,自幼捧在心尖上疼的闺女,宋瀚远怎么舍得拿宋令枝冒险。
那双混沌模糊的眼珠子久久落在贺鸣脸上。
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道:“地上凉,快起来罢。”
手中的“放妻书”紧紧攥着,宋瀚远视线落在纸上浓墨的三个字上,轻呼出口气。
“这事,我先替枝枝应下了。”
贺鸣垂下眼睛。
宋瀚远哑声:“只是有一点,虽然你和枝枝无缘,可便是没了这一纸婚书,你也是我们家的人。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让人来寻我。”
他手指颤巍巍自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你孤身一人在朝中,难免势单力薄。日后若是有难,拿着这玉佩到家里的铺子,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贺鸣瞪圆双目,推拒着不肯收下。
宋瀚远反手握住贺鸣:“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就收下。”
贺鸣眼中含泪,又叩首伏地,拜了三拜。
夜色如水,月光满地。
贺鸣从宋瀚远书房出来,夜深人静,乌木长廊下只余月光停留。
掌心握着玉佩,贺鸣双目失神,转过影壁,穿过长廊。
宋令枝的院落就在前方,再跨过那道月洞门便能看见。
可短短数十步,贺鸣却怎么也跨不了。
月光缱绻,浅淡流淌一地。
苍苔浓淡,树影婆娑。
贺鸣望着那道月洞门,许久许久。
终于,目光从月洞门收回,贺鸣转身,无声离开。
再过三日,他的调任也快下来了。
……
秋末冬初,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庭院中枯枝落叶吹散一地。
廊檐下不见半点人影,悄无声息。
不多时,檐下忽然传来秋雁的笑声:“白芷姐姐等等我。”
白芷回望,笑睨秋雁一眼:“等你做什么,正经事不做,好端端的竟偷溜出去买蜜饯吃。仔细老夫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秋雁不以为然,双手捧着漆木攒盒:“姐姐知道什么,这是为姑娘买的,待明日回了江南,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白芷笑着戳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罢,好好的,竟将姑娘扯进来,也不怕臊得慌。”
猩红毡帘挽起,暖意迎面而来。
鎏金珐琅铜炉搁在宋令枝脚边,她倚在楹花窗下,笑看秋雁和白芷打趣逗乐。
“姑娘,奴婢给你带了芙蓉酥酪,你快尝尝。”
漆木攒盒掀起,入目是十来个精致小巧的糕点。
宋令枝唇角轻勾,眸色浅浅淡淡。
病了两个多月,她从贺少夫人又回到了宋姑娘。
她醒来的那一日,恰好贺鸣远行,前往滇南赴任。
阖府出动,朦胧细雨中,宋令枝披着鹤氅,折桂送贺鸣一路平安。
贺鸣于一场连绵秋雨中离开,而如今,宋令枝也将随祖母父亲离开京城,回到江南。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如宋令枝先前所盼一样。
芙蓉酥酪一口咬下,甜腻在唇齿间蔓延。
秋雁双眼泛着亮光,目光时不时落向攒盒,她舔舔双唇:“姑娘觉得如何?”
宋令枝知她嘴馋,笑着将攒盒推到秋雁身前:“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秋雁巴不得,当即捡起一块丢入口中,一双眼睛笑弯:“好吃。”
白芷轻声笑:“再好吃姑娘也不能多吃,您如今可还吃着药呢。”
她俯身为宋令枝倒上一杯滚烫热茶,”说起来,孟老先生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先前若非他,姑娘也不会那么快醒来。”
白芷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打量,“这两个多月奴婢瞧着,姑娘的面色倒是好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了。”
宋令枝手指一顿。
祖母病危那会,孟瑞会上门,是因为沈砚。那这回呢?
府中下人说,圣上这两月身子抱恙……
宋令枝眼眸轻抬:“孟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白芷温声:“本也是不知道的,只是那日孟老先生远行回京,恰好在路上碰上我们家老爷,这才知道的。”
宋令枝惊奇:“远行?可知孟老先生是去了何处?”
白芷摇摇头:“奴婢只听说是为了寻一味药,旁的便不知了。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等孟老先生来了,您亲自问问?”
宋令枝唇角挽起:“不过是好奇多嘴一句罢了。”
明日宋家一家就要迁往江南,今夜的践行宴,宋瀚远还特地邀了孟瑞前来。
细雨瓢泼的黄昏,孟瑞撑着一把油纸伞,眉宇紧拢,步履匆匆。
行至宋令枝屋前时,方稍稍放缓了脚步。
早有丫鬟立在门口,接过孟瑞手中的油纸伞,躬身请孟瑞进屋。
拂去一身的水汽,孟瑞躬身,转过缂丝屏风:“宋姑娘。”
宋令枝忙命人唤孟瑞起身:“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孟瑞细细把脉,随后又点点头:“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再将养些时日,便可好全。”
秋雁和白芷站在下首,闻得这话,二人脸上皆是一喜,忙忙打发丫鬟去和宋老夫人道这喜讯。
秋雁眉眼带笑:“奴婢适才瞧孟老先生脸色这般凝重,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姑娘的身子不好了。”
孟瑞拱手,紧拢的双眉却始终不得舒展:“让姑娘见笑了,老夫只是……”
望着宋令枝那双眼睛,孟瑞欲言又止,而后摇头,“只是在为家里的事烦心罢了。”
宋令枝一怔,忙忙道:“孟老先生于我于祖母都是恩人,若有何能帮上忙的……”
孟瑞拂袖:“不过是些小事罢了,劳姑娘挂念了。”
他起身告退,“宋老爷刚刚寻老夫有事,老夫先行一步。”
宋令枝起身相送:“孟老先生慢走。”
又命秋雁亲自送人出门。
白芷扶着宋令枝至榻前坐下,心生疑虑:“孟老先生那样,着实不像是无碍的样子。”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孟老先生说是家里事……”
宋令枝忽而一惊。
孟瑞离开孟家多年,从未和家里人有过往来,哪来的家中事操心?
且他这些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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