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的朋友,沙哑的,几乎是恳求的说:“陈厝,你醒一醒。”
他似乎在说服自己,又似乎在说服陈厝:“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不是。”
陈厝看向他,那眼神平静而绝望,像一潭死水。
他慢慢张口:“……你以为,是谁杀了白净?我说了要算账,当然要一个不落。”
“祁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292章 第二百九十二夜
神像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
周伊在竹楼里照顾吴敖,刚给他上完药,忽然听到外面地震似的巨响一阵接着一阵,忙跑出了屋子,就见一堆人逃难似的跑了过去,边跑边喊:
“神像吃人了!神像吃人了!”
吴敖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周伊说:“不清楚。我去看看,你不要动了。”
吴敖摇头:“我也去。”
白月明造成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插在他肚子里的手在不久之后化为了一阵烟雾,他的肚子上有无数细小的穿透伤,却没有豁开一个致命的大洞,内脏也奇迹般的没有受伤。
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在人群中穿梭,远远的,就见硕大的神像动了起来,抓起地上疯狂逃命的人就往嘴里塞去。
看到这么有冲击力的画面,俩人都是一懵,吴敖的脸色很难看:“……这什么?动漫照进现实?”
周伊急道:“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
“去看看!”
他们越接近神像,越觉得触目惊心,原本盛大的典礼上尘烟滚滚,满地狼藉,有跑不动的老人和小孩跌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那女人急的直掉眼泪,怎么拉也拉不动。
“救命……救命啊……”
吴敖跑过去,一把那老人扛了起来,周伊抱起小孩,险险闪开了神像抓来的大手。
他们扭头就跑,脑后一阵风声刮过,身后砰的一声巨响,爆炸一样,土块和灰尘轰然炸开,地上深深的陷下一个大坑!
吴敖边跑边说:“这家伙难道真是活的?”
周伊道:“不可能,一定有人在里面操控它!”
他们好不容易跑离了神像的行进路线,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远远的看见那可怖的人偶还在街上横行,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吞了下去。
周伊将抱着的孩子还给了女人,老人从吴敖的背上下来,也平安无事,她连声道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周伊道:“快回家吧。”
女人看了看他们:“姑娘,你们两个有地方躲吗?我家有个很大地窖,你们也一起来吧。”
吴敖和周伊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家里还有人在。”
就算要走,也要带上阿诗玛大娘一起。
他们绕道回了竹楼,还好神像还没有走到这边,但竹楼里空无一人,阿诗玛大娘不见了。
他们小声的喊人,直到后院,才听到吱呀一声,平平的地面打开了一条缝,那里竟有一个地窖。
一个人探出身来:“快进来!”
竟然是勒丘。
他们赶紧钻进了地窖,里面不仅有阿诗玛大娘,连阿月拉,阿勒古,桑铎一干人都在。
周伊惊讶的看着阿月拉:“你不是应该在祭典上吗?”
阿月拉说:“江隐把我换了出来,让我和勒丘快走,但我们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寨子里地动山摇,担心你们出事,又回来了。”
阿诗玛大娘道:“我远远的看见神像动了,就知道不好,让他们都进了地窖。”她和蔼的脸庞布满了焦虑和担忧,“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吴敖道:“简单来说,神像活了,胃口不错。”
他靠着墙,慢慢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没有听周围传来的抽气声。刚才剧烈的奔跑让他的伤口又绽开了。
地面上,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偶的关节在走动间发出了龄人牙碜的嘎吱声,街面上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人们已经躲进了自己的家里。
听那声音,神像已经走到了竹楼前。
阿月拉害怕的将头埋进了勒丘的怀里,阿勒古和桑铎一左一右的抱着阿诗玛大娘,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发现。
周伊抬起头看着地窖黑沉沉的穹顶,忽然想到了一幅画面,一幅阿照老人对她描述过的画面。
人们躲在地窖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听着头顶饕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样忐忑和绝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六十年前发生在万古寨的一幕,在今天又重新上演了。
好在那脚步声很快远去了,神像离开了。
周伊等了一会,说:“我想去找他们。”
吴敖说:“我跟你一起。”
勒丘站了起来:“你们先等一等!现在神像还在外面走动,要是你们也被抓到了怎么办?”
他劝说道:“就算要出去,也等到天黑吧。”
他的话不无道理,周伊和吴敖再心急,也只能坐了下来,静静等待黑夜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唤,似乎在叫着他们的名字。
周伊猛的抬起头来,爬上了梯子,将沉重的地窖打开了一道缝隙。
外面的人影立刻趴了下来,地窖里微弱的烛光映出了他的脸。
周伊惊喜道:“陈厝!”
陈厝的脸苍白脏污,风尘仆仆,好像走了很久的路才回来。周伊放他下来之后,很快就被人围住了。
吴敖问:“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陈厝的眼睛暗淡下来,摇了摇头。
“神像忽然活了之后,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我找了他们很久,都没有找到。”
周伊看着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问:“神像还在附近吗?”
陈厝的眼睛闪了闪:“应该还在。”
他们坐了下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摇曳的烛光中,低低的女声响了起来,轻声哼唱着一首傈西语和汉语混杂的歌谣:
“当花海子再一次盛开在美丽的大理,亡者的灵魂走上亨日皮/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里/当金鸾再一次飞上天空,良田变成了沧海一粟/当窥天镜再一次发出光芒,家乡的影子在前方/当七星披肩再一次穿在身上,心儿火热难再凉……”
这歌声轻缓而悲伤,在这狭窄的地窖里幽幽响起,动人的旋律带动着人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这些人不少都是傈西族的,想到自己的家乡被毁坏成了这样,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们应和着阿诗玛,低沉柔和的歌声像流水一样。
周伊问阿诗玛:“大娘,这是什么歌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唱了。”
“那歌词讲的什么意思呢?”
阿诗玛说:“大概就是思念家乡的意思吧。我们有很多思乡小调和情歌,都没有名字,靠傈西人口口相传,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了。”
一直盯着墙壁的陈厝忽然说:“大娘,歌词里‘当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勇士带着宝物回到故乡’,这个勇士是指巴布图吗?”
阿诗玛点头:“是的。”
“我曾今听过一个传说,和这首歌倒有点像。”他缓缓开口,“他们说,当伊布泉里涌出洪……泉水,勇士巴布图会带着宝物回家。”
阿诗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这都是传说。我想,这只是因为傈西人对巴布图心中有愧,所以编造出来的。”
陈厝点头:“但是,真正的伊布泉在哪里呢?”
“没人知道真正的伊布泉在哪。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平地。但是后人仿造的伊布泉就在最近的花海子中。”
陈厝若有所思。
周伊蹭过去,悄声问他:“你在哪听过的这个传说,我怎么不知道?”
“很久之前了。”他含糊的说。
周伊看着他出神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些天和他们形影不离,根本没接触过外人,是谁给他讲的呢?
但这个念头很快从她心里消失了。
“可是,你问这个干嘛?”
陈厝看向她:“你看过傈西族的典籍《东巴鲁饶》吗?”
周伊道:“看过一点,大多是故事。”
“那你也一定听过巴布图的故事。我一直在想,巴布图吞下的宝物,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摩罗呢?”
周伊想了想:“东巴鲁饶里对宝物的描写很少,只说它能起死回生,这一点倒是和摩罗很像。说起来,我总觉得里面的故事有很强的预言意,无论是巴布图,七星披肩还是姻缘庙,似乎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影子。”
“你看,这首流传下来的思乡小调,歌词里也说巴布图会顺着伊布泉游回来,是不是意味着,摩罗就在伊布泉下面?”
周伊惊奇的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太好了。”
“什么好?”
周伊说:“我还以为你被折磨一通回来了之后人都傻了,没想到变的这么聪明,我都不习惯了。”
陈厝笑了:“怎么,我以前在你心里的形像很傻?”
周伊想了想:“不是傻,就是有点不正经。”她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怀念的微笑,“我还记得在青镇的时候,我们一起过年,你和祁景做艾叶团,做着做着就开始用面粉打架,然后不小心把江哥哥的脸按进了面粉里……”
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那副滑稽的画面,江隐被糊成了一个石膏像,陈厝的脸都抽抽了,每一个人的神情都那样生动,这一幕幕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但陈厝没有笑。
在对上周伊的目光时,他才扯起了嘴角,周伊觉得有点不对,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的问:“这些,你也不记得了吗?”
陈厝沉默了一下:“有些记不清了。”
周伊眉头微皱:“我知道人会出于自我保护所以刻意抹去痛苦的回忆,但没想到连快乐的回忆也会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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