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朵看了看这群人:“怎么伤成这样……只有你们回来吗,那些人呢?”
齐流木摇了摇头。
艾朵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控制不住的抽吸了下鼻子,掩饰的擦了擦眼睛,拉着他们坐下:“别说这些了,我给你们包扎伤口吧。”
陆续有万古寨的人围了上来,沉默的帮他们包扎上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伤而黯淡的,更多人远远的观望着这一切,气氛非常压抑。
白锦瑟敏锐的察觉了今天的异样。
“发生什么事了?”她低声问艾朵。
他们已经出去三次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尽可能的多救些人下来。开始这些寨民都不信任外族人,但后来发现他们每天都在带人回来,其中不乏他们的朋友、亲人,态度也就渐渐软化了。
但今天,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艾朵愤愤不平的咬着唇:“还不是阿空在那里胡言乱语……”
阿空?
祁景想了会,才想起她就是阿照老人的妹妹,那个把所有圣女和自己的孪生姐姐关进地宫里的狠人。
也就是未来的神婆。
既然她自己来了这里,那么该办的事,大约已经办完了。想到被关在地宫里的阿照老人现在该多么痛苦,祁景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她说什么了?”
艾朵刚要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齐流木,我们的人呢?”
阿空站在远处,审视而怀疑的盯着他们。
“……他们牺牲了。”
“牺牲了?”阿空有些尖刻的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说好会保护他们的吗?”
吴翎撩起眼皮:“这位姑娘,你听错了吧?我们只说会尽力保护他们,但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谁能保证每个人都囫囵个的回来?我们自己都没法保证。”
“可是从进这个密室到现在,我们的寨民已经跟你们出去好几次了,每次都死了不少人,每个人都是我们的亲人、朋友。”阿空指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默不吭声的人们,“你知道他们心里有多难受吗?”
吴翎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我们呢?你看看我们的人损失了多少?如果按比例算,我们的人死的比你们多一倍!这都是为了谁啊?我们千里迢迢来杀饕餮救人,要不是因为自己人都死绝了,谁又愿意让老百姓上!”
这次,阿空并没有被这样的说辞堵回去。
“你们口口声声说杀饕餮杀饕餮,杀掉了吗?”
“我……”
齐流木拦住气红了脸的吴翎:“阿空姑娘,如果饕餮那么好杀,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他环顾四周,声音坚定而决绝:“我可以告诉大家,接下来,我们还会出去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饕餮一天不死,我们就要战斗一天,直到不能战斗的那一天为止。各位父老乡亲们,如果有可能,我们也不想你们冒险,但在数次战斗中,我们的人已经死伤大半,你们失去至亲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现在,饕餮已经吃掉了将近一半的寨民,万古寨成为人间地狱,我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肯任由别人这样破坏自己的家园。只要我们能团结一心,一起对付这个怪物,就一定能够战胜它。”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反响,又渐渐沉寂下去。
许久,一个老人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那个……娃娃啊……我想问问,这个饕、饕餮,到底是什么啊?”
齐流木道:“老人家,这是一只传说中的凶兽。”
“你说谎。”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阿空盯着他:“饕餮,分明就是我们的天神,不是吗?那天在庆典上,我们分明看见神明变成了野兽的样子,对不对!”
底下传来一片附和之声。
有人迟疑道:“但神明怎么会变成野兽,还吃了这么多人……”
“因为那他妈的就不是你们的天神啊!”吴翎暴怒道。
齐流木拍了拍他的肩膀。
“各位,你们信奉的神明,实际上是一只妖兽所变。饕餮是我们汉族传说中的四凶之一,极为贪婪邪恶,喜好吃人。他骗了你们,他根本不是什么神。”
阿空道:“那是你们汉族的传说,和我们傈西族的不一样!”
“乡亲们,我们从吃奶的时候起,听的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信奉的是傈西族的天神,受到的是神明的庇佑。我们之所以能过上那么好的日子,都是神明在暗中保佑、指引着我们。怎么能因为一个外族人的话,就推翻了我们几辈子的信仰呢?这是对神明的背叛和侮辱啊!”
片刻的沉默,人群又喧嚣起来。
“对!”“外族人的话信不得啊。”
“要我说,他们汉族的信仰就是和我们的不一样……”
苏力青忍不住了:“各位,你们是不是忘了,是谁生吞活剥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如果饕餮就是神明,他怎么能这么对咱们!”
阿空没有丝毫迟疑:“作为傈西族的圣女,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傈西族的典籍中,只记载了神明的伟大事迹,但从来没有描述过他的相貌,大家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神明是神秘的、至高无上的,除了被允许,没人可以窥探和记录他的真面目。在巴布图的故事中,勇士巴布图最终变成了一条怪鱼,我记得在你们汉族的故事中,那个叫女娲的神,也是人面蛇身的模样,对不对?”
齐流木没有说话。
“所以,神明是可以变成野兽的样子的,就算变成野兽,他也一样神圣!换句话说,能变成野兽,不正是像巴布图一样,印证了他高贵的身份吗?”
连祁景都被这逻辑搞懵了。
陈山这样好脾气的汉子都忍不住了:“那你说,为什么你们的‘神明’要大开杀戒?”
阿照道:“一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怒了神明,所以他才会这样惩罚我们。”
这他妈……祁景的火已经冒到天灵盖,阿空这一通操作,相当于降智打击,将寨民们再次引回了封建迷信的怪圈里。
她其实很聪明。
只要牢牢的稳住神明这个人设,那无论是变成野兽,还是降下惩罚……就都是合理的。只要还有信仰,只要他们还是狂热的信徒,神明要打左脸,他们就会送上右脸,神明要吃里脊,连后丘也一并奉上。
吃人不再是吃人,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献祭。
祁景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愚民,愚民啊。
连续多日的痛苦、紧张、迷茫和绝望,让人们的理性降到了最低点。他们不由自主的顺着阿照的话讨论起来:
“为什么……”
“我们做了什么,神明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神明的惩罚已经降临了,他带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呜呜呜……”
齐流木这边的人已经呆住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经历过这样的灾祸后,寨民们居然还会将饕餮当作天神。
白锦瑟的声音都变了:“迷信的力量,实在是太可怕了……”
阿空高举双手,止住了人们的讨论。
“要我说,一定是我们中有人惹怒了天神,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去,在神明面前跪下来请求原谅!如果有谁收到了神的惩罚,那也是自己做下的孽。剩下的人,还会继续得到神明的庇佑,他会以最宽大、最慈悲的心原谅我们,帮助我们重建家园,大理还是以前的大理,我们会继续过着和以前一样幸福快乐的日子!”
“你们清醒一点!”陈山吼道,“不管是谁到了饕餮面前,都不会有活路,他见一个吃一个,谁也活不下来!”
“那也是我们应得的!”
陈山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们……”
阿空大声道:“乡亲们,只有我们抱着牺牲的决心,以谦卑的,奉献的姿态祈求神明,才能够得到谅解!如果神明不原谅,我们的死也是光荣的!如果只有牺牲足够的人才能平息神明的愤怒,我们心甘情愿!”
连齐流木的脸色也变了:“你疯了吗!”
可怕的是,人群中隐隐有应和之声,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密室,跪在饕餮的脚下一样。
他们赶紧拦住了寨民,场面越来越混乱,在密室里憋久了的人纷纷响应起了阿照的话,仿佛完全相信了外面不是吃人的野兽,而是一直以来的神明。
最开始被救下的人,没有经历真正的炼狱,他们看不到在短短的几十天里,万古寨变成了什么样子,孤独和绝望几乎要把他们逼疯,纷纷冲在了前面。而后来被救下的人则大多缩在后面,不敢出头。
“回去!回去!”
“不要冲动,出去就什么都完了!”
陈山高大的身躯向一面墙,牢牢的挡住了汹涌的人潮,推搡中,一个老人跌倒在地,忽然用拐杖急促的敲着地面,喘息不止:“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不祥的外族人啊……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外族人进入了寨子,所以才会带来这场灾祸!”
像石块落入了浩瀚无边的江面,一声巨响,砸的刚才还如滚水般沸腾的人群霎那间静了下来。
人们的目光交错着,充满了怀疑,畏惧,恍然大悟,还有一点愧疚。
似乎这个猜测,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显得太忘恩负义了一点。
终于,死一样的寂静被一声怒吼打破了。
“我操你妈——”吴翎终于忍不住了,挥着拳头扑了上来,“老子为你们出生入死,你们还说出这样的狗屁话来,你们还是人吗?!”
这次,陈山也没有再拦。
好像曾经坚定的理想被残酷的打碎了,此时他受到的冲击,不比傈西族人的信仰崩塌时小。
救世,救世。
为了消灭四凶,他从四川出发,一路辗转,走南闯北,走过酷热难耐的沙漠,凿过人迹罕至的冰窟。他的脸层被晒褪一层又一层的皮,他的手指曾冻的像肿胀的萝卜,他穿的破破烂烂,身上新旧加旧伤,从未愈合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同他一起出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从几十人到形单影只。这条路,他从来没有停过,从来没想过放弃。
可是这一刻,坚强如他,也忍不住委屈起来,怀疑起来。
如果世人都是如此,还值得一救吗?
眼看拳头就要打上人,齐流木一把架住了吴翎。
“冷静。”他的声音也是抖的。
吴翎一把挥开了他,转身恶狠狠的瞪着他。
“冷静,怎么冷静?你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大圣人救下的都是怎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人!”他的眼眶也红了,“齐流木,我信了你的鬼话,抛家舍业,带着我多少弟兄和灵兽,一路跟着你走到现在,还剩下几个了?他们的死,就换回了这群人……这群畜生!”
他薅住齐流木的领子,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畏惧的、惊惶的、憎恨的、疯狂的人。
“你看啊,你听啊!你凭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听听这些畜生说的什么话,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因为高尚,就可以这样被作践吗!我的兄弟呢,我的灵兽呢?你还我,你还我啊!”
他疯狂的、崩溃的冲同伴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齐流木狼狈的被他拉扯着,他看着这些面孔,和他一样的惊惶,一样的无助。
白锦瑟看不下去了:“你别冲小齐发脾气!当初也没人逼你,是你自己答应的,怎么能都赖在他头上?”
吴翎冷笑道:“是……是我糊涂!我不该来!我走,行了吧?”
他一把推开人群,大步离开了。
齐流木道:“陈山,跟上他,别让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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