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柳伯以为这人是要过去,自觉挡了别人的路,毕竟这楼道确实有些窄,但他靠围栏处挪步,也不见这人过去,再看这人的目光直直落在姑娘身上,想起两个月前温滔的事,眉头一竖,就要问出口时。
这人却躬身拱手,道:“柳姑娘,我家大人有请,望能见您一面。”
柳伯乍惊,问道:“是谁?”
这京城中能被称为大人,只会是当官的。方才是没讲话,可现在再瞧这人的样貌举止,定是大户人家出身。
是哪个大人?请他们姑娘干什么?
柳伯划过许多心思。
这人答道:“督察院副都御史秦大人。”
一听这话,柳伯呆了,没弄明白这样的大官怎么就和姑娘扯上干系了。
曦珠也愣住。
这人言简意赅再道:“大人说是昨晚中秋灯会,关于您看到那两人的事,要和您商谈。若您愿意,就与大人相见,若不愿,大人也不勉强。”
曦珠一瞬感到冰凉。
这样明了,就是说昨夜灯会快要结束之际,卫度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场景,不仅是她看到了,秦令筠也看到了。
他要见她,是想做什么?
还是这样给人选择。既让人来传话,就笃定了她会去。
曦珠咬紧唇。
她确实不能不去。
她不能确定卫度私养外室的事,作为好友的秦令筠早就得知,或是卫度隐瞒了所有人,谁都不知道。
前世她身份尴尬,知道的实在不多。
若是秦令筠早就知晓所有的事,那他会不会把昨晚那幕告诉卫度。
说了,本就被卫度瞧不起的她必定被针对,不说,再想起前世刑部牢狱的事,他是想威胁她吗?
若是秦令筠也不知卫度有外室的事。
那他的邀见,又是为了什么?
似乎只在刹那,曦珠想了许多,最后深吸口气,问道:“他在哪里?”
这人侧身,转望楼道尽头的雅间,示意道:“大人在那里等您。”
曦珠收回目光,对柳伯缓声道:“您在此处等我。”
如今的太子没有被废,镇国公府卫家也没有倒,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秦令筠并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这份定心在想起那些往事时,仍然让她胆寒。
曦珠不能完全放下,在去之前,她望了眼柳伯,想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剥去她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身份,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
柳伯点了点头。
他不知怎么出来谈个生意,就能碰上这样的大官要找姑娘。但姑娘的眼神他明白,这是让他不要走哪里去,注意听里头有没有异样。
曦珠暗下又吸气,才跟在那人身后,走向那扇半掩的门扉。
到了门前,有另外的人从背后彻底打开门,同样躬身,延手请入,道了声:“姑娘请进。”
曦珠捏紧裙衫,轻轻提起,走了进去。
被人引着,绕过绣山水绢素屏风,便见一人悠然地坐在圈椅上,穿身烟墨圆领袍,手里端着一盏釉白竹节茶盅,面前暗红木桌上是五六盘糕点,未动一块。
他显然在等她。
闻声,秦令筠抬眼看过去。
昨晚远隔纷攘一眼,又是晦暗不明处,实在不能看清她。
当下阳光正好,从楹窗照入,落在她微低的脸上和腰身,勾出一弯明媚弧线。
竟比在赏荷宴那次见面,瞧上去更美了。
只是。
也不知是他错觉,总觉得她在怕他。
从初见起。
身处督察院,监察检举百官言行,秦令筠见过很多怕他的人,但绝没有这种,说不上是什么,但这种异样让他对她更有兴趣了。
他微微眯起眼,在她走到他面前,看到她攥紧的手指时,松眼轻笑,伸手示意对面的椅。
“坐。”
曦珠本就忐忑难安,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听到他的低沉笑声,寒意侵骨,仿若再次回到刑部牢狱。
她被铁链的碰撞声惊醒,看到秦令筠再次走进囚牢中。
却不能挪动半分。
尽管他让狱卒悄生炭盆,但她的手脚业已被冰寒的地砖冻僵,甚至有了冻疮,疼痛痒意骤起,似有千百条小虫在里面四处钻拱啃食,她却连动一下,都没有力气了。
更何况想要躲开他。
曦珠再次被他扯进怀里,只能强睁着昏意沉沉的眼,看着秦令筠解下她身上的衣裳系带,掀开轻压,将在掌心揉热的药,用指腹涂抹在她腰间纵横的伤口上,温柔地与鞭打逼供她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看伤好多了,现在还疼地厉害吗?”他问,接着叹气道:“再过两日,我会接你出去。我已在外找好了地方,到时就让大夫来看你的伤,会好的,再忍忍,过两日就好了。”
似乎是在告诉她,也是在告诉自己。
只要两日过去,所有的事都会变好。
卫家倒塌流放的事,卫陵战死的事,都成了过去,她很快也要成了他的人,和卫家再无瓜葛。
曦珠忍受着他贴肤游移的触碰,被药噬咬侵吞的鞭伤,疼地她止不住发颤流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气沉沉地,恨看虚伪的他。
片刻得不到回应,秦令筠低头看向她,伸手捏住她的脸腮,轻笑出声:“现在不愿与我说话,也没有关系,待出了这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在绝望中。
他的脸开始变得虚无,笑声却渐渐大起来。
如魔音入脑,让曦珠不可自抑地抖了下。
“柳姑娘?”
秦令筠觉得她有些呆滞了,不得不叫了她一声。
曦珠回神,目对他望过来的眼神,狠掐了把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所有的事都重新来过,她不可能再沦落前世的境地。
“不知秦大人叫我来,说的是卫二爷的什么事?”
不愿和他兜圈子,曦珠想赶紧离开这里,直接问道。
秦令筠可不想那么急地把事情说完。若非她出府来,他想见她一面都难。
他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道:“我让人上了这些糕点,都是姑娘们喜欢的,你先尝尝,我们再说事。”
说罢,他兀自端盏轻撇浮沫,喝起茶来。
曦珠却看着摆在瓷盘中各色精致的糕点,再见他不急不缓的样子,只得咬牙坐下,却不动一口点心。
就这样和秦令筠耗着,直到他的茶水喝完。
秦令筠倒是对她能抗住压迫感到讶异了,他搁下茶盅,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拨弄着扳指看她。
半晌,他道:“柳姑娘能来见我,就当知晓是什么事。”
他的目光瞧着再清正不过。
“昨夜的事你看过后,最好忘了,别记在心里,也别告诉公府里的谁,若是泄露出来,卫家二爷想要对付你,可再轻而易举不过。”
这样的慈善言辞,若非曦珠知道他的真面目,真要感激他。
况且他和卫度是好友,为何不把她知情的事告诉卫度。
曦珠呼吸一窒。
再看到眼前糕点时,一阵头皮发麻。
现在的秦令筠对她……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姑娘。
秦令筠看着她,沉声道:“再者,柳姑娘能出府做生意,想也是聪明的人,该知道卫二夫人的出身是次辅府孔家,若是因昨夜的事,太子一党失了孔家支持,到时可不仅是卫家的事,太子那边……”
话到这步,他也不接着往下说了。
曦珠却在他这番话后,只想冷笑。
有一件事,是她一直在思索的,便是秦家到底是何时倒戈的。虽按着上辈子来看,是在一年多后,即神瑞二十五年春,和卫家划清关系,彻底站入六皇子的阵营。
但在之前,暗处里,秦家是否已经变了立场。作为秦家长子,又身居高位的秦令筠,绝对脱不了关系。
而现在他的话,是处处为了太子党好。
真真假假,曦珠不想再与他同处一间屋子。
卫度这件事,即使秦令筠不说,她也没蠢到在国公回京前,要去告诉谁。
“你放心,昨夜我所见之事也会当不记得。”
“上回舍妹在公府的碎语,想必对你多有叨扰,我现下才提醒你这一句。”
秦令筠转了话头,问道:“不知上回送去的镜匣,柳姑娘喜不喜欢。若是不喜,你可再说样,我挑选送去给你做赔礼。”
曦珠忍了又忍,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她道:“多谢大人告知,我会忘了昨夜的事。至于镜匣,我。”
“我很喜欢,就不麻烦大人了。”
曦珠再难坐下去,起了身,朝秦令筠行过别礼,就匆匆告辞离去。
并未留意离去过急,轻系腰间的素帕随风飘坠,落到地上。
秦令筠静坐片刻,再听不到那细微慌乱的脚步声,才站起身,掸了掸袍袖,走过去将帕子捡起来,抖去尘埃,摊开看,上无花纹,绢丝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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