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时颠簸了下?,谭昭昭醒了过?来,伸出头?往外看,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张九龄帮她理着?幞头?,道:“兴化坊。”
兴化坊这套宅子谭昭昭最为?满意,隔着?延康坊就到了西市。下?了车,方十郎在一旁恭候,领着?他们进了坊,前去?了宅邸前,打开大门,道:“屋子约莫空置了三四个?月,里面有些尘土,气息不大好闻,郎君娘子莫要责怪。”
张九龄道了声无妨,随着?方十郎走进了大门。
五开间的宅子,庭院铺得平平整整,廊柱的油漆都?还崭新。屋里亮堂堂,地面上铺着?花纹繁复,厚厚的波斯地毡。胡床胡塌几案,极尽华丽。
谭昭昭看得心下?满意,只需要略微收拾一下?,换掉地上的苇席,便能入主了。
张九龄问了方十郎些关于宅邸的问题,周围的邻居,以及屋主如今的去?向等?问题,未再多言。
看完之后,出门上了马车,前去?在崇义坊,靠近平康里的另一间宅邸。
这间宅子比先前那间还要好一些,崇义坊往北是务本坊,务本坊再往北便是皇城。周围居住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商人?。
看完宅邸,张九龄照样看不出喜恶。谭昭昭见他不动声色,方十郎愈发恭敬与紧张,就在一旁暗自学着?他的高深莫测。
张九龄打量着?藻井,随口问道:“这件宅邸,空置了多长时日?”
方十郎犹豫了下?,道:“约莫空置了月余,前些时日,梁王府上的仆从,前来过?问,某将宅子全部收拾清理过?。”
梁王即武皇的侄子武三思,权势滔天,如今官居宰相?。
张九龄不置可否,接下?来,他们再去?看了昨日谭昭昭所看,靠近西南方向的几间宅邸。
时辰不早,张九龄看着?天色,便道:“今日就如此吧,待我同娘子商议之后,再给你回复。”
方十郎一听,估摸着?这单买卖十拿九稳了,高兴地应诺,叉手作揖告别。
张九龄笑道:“西市已经开市,我们前去?用些饭食,再陪昭昭好生逛一逛。”
谭昭昭还在琢磨着?宅子,同张九龄上了马车,她就迫不及待问道:“大郎看中了哪一间?”
张九龄修眉微扬,失笑道:“昭昭还真是急迫。”
谭昭昭瞥着?他,道:“大郎是不急,先前看宅子时,端的是好一个?不动声色,真正是能唬人?。”
张九龄顿了下?,忙笑道:“昭昭莫气,其实我不太懂宅子,怕讲得太多,反倒漏了底,让方牙人?拿捏了去?。倒是昭昭,比我还要沉稳呢。”
谭昭昭眨着?眼睛,噗呲笑出了声,道:“我是跟着?大郎学呢。原来大郎是真在唬人?啊!”
张九龄揽着?她。亲昵地蹭着?她的脸,愉快地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果真没错。不过?,此次经历过?一次,以后我就懂了。昭昭,我看完之后,比较中意兴化坊的那间。不知昭昭的意思如何?”
西南方向的几间宅子,与兴化坊崇义坊完全无法比。
至于崇义坊那间,谭昭昭明白张九龄得知武三思门下?的仆人?来问过?,定不会再选,但她还是明知故问道:“大郎为?何不选崇义坊的那间?那间宅子更?好,离皇城近,大郎考中进士之后,应了吏部试派官,前去?皇城当差也近。”
张九龄眼里浮起了笑意,不紧不慢道:“昭昭可是想说,崇义坊离平康里更?近?”
平康里乃是长安鼎鼎有名的花楼所在,“一朝看尽长安花”,此“花”非彼花。
春风得意的读书郎,五陵少年?们,莫不喜欢到此流连,醉生梦死。
既然被拆穿了,谭昭昭就干脆直接点头?,“对呀,大郎难道不喜欢?若你的友人?,同仁们邀请你一同前往,大郎难道不去??”
张九龄认真想了想,道:“我会去?。”
谭昭昭面上带笑,看着?他不语。
张九龄执着?谭昭昭的手,道:“不过?昭昭,去?到平康里,并非为?了女伎们。除了昭昭之外,我向来不喜与人?同食,同坐,同眠亦不行。”
看来,洁癖也有好处,谭昭昭好奇问道:“若是大郎遇到了情?投意合,能同大郎一起对诗唱和,才貌双绝的女伎呢?”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世上何来那般多的情?投意合?比起论诗谈文,我还是欢喜与昭昭这般话家?常,说些家?中之事。昭昭,我们能一起前来长安,一路以来,昭昭的坚韧,聪慧,心性?,我永生难忘。”
他握住谭昭昭的手,放在了胸前,静静道:“在这里。”再将手移到额前:“在这里。全部都?是,早已经填满,实无其他空隙,再去?安置其他的人?。”
张九龄额头?的温热,传到指尖。他俯下?头?,深邃的眼神,逐渐暗沉,带着?几分灼热,在她耳边低喃:“昨夜间,我仿若以为?自己快活得升天了,可那时间,宁愿死也甘愿。”
谭昭昭脸颊发烫,倏地抽回手,一眼横去?:“原来是为?了这些啊!”
美眸流转,张九龄的心又开始发痒,用力亲了下?她,玉面亦浮起一层红晕,却振振有词道:“你我本是夫妻,此乃人?伦天常,何来羞愧?”
谭昭昭慌忙推他,扶着?幞头?,道:“别弄乱了,等?下?我还得逛西市呢。今天闲一些,我定要好生逛逛。”
张九龄顿了下?,他想快些回去?,早些歇息,夜里方能长一些。
唔了声,张九龄转开话题,道:“昭昭,明日就定下?宅子吧。”
说到宅子,谭昭昭立刻来了劲,道:“等?这笔买卖做成了,与方十郎也算有了些交情?,再给他点好处,他定会更?尽心尽力。我让他去?帮我寻合适的宅子。牙人?,不良人?,武侯捕等?等?,他们才是对长安了若指掌,只怕何处有只老?鼠洞都?知晓。让他帮忙,比起其他人?得力数倍。”
张九龄最喜欢谭昭昭此般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早间的朝阳还要炫目,他如何都?看不够。
且从她的言语与行动举止之间,张九龄得益良多。
在韶州府时,张九龄只从谭昭昭与卢氏的相?处,就能窥知一二。
看似柔顺,却化干戈于无形,保全了自己,也让卢氏有台阶可下?。
张九龄暗自思忖,为?官为?臣之道,当刚正不阿直言进谏。
要是换做自己,可愿意天天听到直言,有人?在耳边念叨,不得自在?
换一种更?为?温和委婉的方式,兴许能事半功倍。
到了西市,谭昭昭如鱼儿跃进了水中,几乎都?不动路了。
怪不得,“美姿仪”的记载,在书中频频出现。
谭昭昭偷偷打量着?路过?的少年?郎们,脸上的笑就没能断过?。
张九龄抬手,在谭昭昭面前拂了拂,声音平平道:“昭昭,非礼勿视。”
身边的“美姿仪”生气了,谭昭昭冲他笑,带着?他熟门熟路去?了胡姬们的酒庐,笑嘻嘻问道:“大郎,你看她们美不美?”
张九龄随意看了两眼,便不甚感兴趣收回了视线,道:“昭昭可要进去?吃酒?”
大中午吃酒,好似不大好。
不过?,谭昭昭琢磨着?,到了傍晚便会闭市,若非歇在此处,只能赶在闭市前离开。
谭昭昭很快就下?了决定,道:“走,我们吃酒去?!”
张九龄失笑摇头?,跟着?谭昭昭走进了酒庐。美丽的胡姬立刻迎上前招呼,将他们领去?了角落空着?的矮案前。
谭昭昭一口气点了一大堆,葡萄酒,羊肉,蒸鸭,虾炙,软枣糕等?等?。
张九龄随着?她,道:“多要一些,再带些回都?亭驿吃。”
谭昭昭摇头?,笑道:“我都?能吃完,还有别的店铺呢,好多好多,我们等?下?再去?别家?买。”
张九龄全都?说好,看着?她喝酒吃肉,不输游侠儿的豪迈,忍俊不禁道:“昭昭,别吃醉了。”
葡萄酒中加了糖,中和了原来的酸,谭昭昭喝起来,跟蜜水一样,很是牛气哄哄道:“这点酒,我吃不醉!”
张九龄觑着?谭昭昭艳若朝霞的面庞,眼眸中蒙上的水意,心思微转,道:“好好好,昭昭只管吃,昭昭千杯不醉。”
这一场酒,直吃到太阳西斜。谭昭昭吃得心满意足,恰在微醺的状态,连走路都?想垫着?脚尖起舞。
快要闭市了,西市中依旧人?潮涌动。黑面的昆仑奴,绿眸的胡人?,吃醉了摇摇晃晃而过?的扶桑人?,丰腴的贵家?娘子,俊美的大唐郎君。
五花八门的语言,在耳边交织。
这就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唐。
有铺子前已经点起了灯笼,伴着?落日的血红,谭昭昭立在那里,恍然觉着?如梦。
手被握在了干燥温热的掌心,张九龄关心问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侧头?,朝他盈盈一笑:“我很好。大郎,你看,这就是我要来的长安,我很高兴。”
张九龄随着?谭昭昭的视线看去?,心中亦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宽袍遮挡住了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他们一并矗立在熙来熙往的人?流中,迎着?扑面而来的繁华。
张九龄凝望着?谭昭昭,轻声道:“昭昭,此时,幸得你与我同在。若我独自在此,面对着?落日,定会觉着?,无边孤寂。”
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此情?此景,谭昭昭几乎泪盈于睫。
在人?来人?往,喧哗热闹中,他们只有彼此啊!
第三十三章
翌日, 张九龄同谭昭昭一起,将位于兴化坊与西南角的三间宅邸,一并买了下来。
钱货两讫, 方十郎拿到?了酬金,乐得牙不?见?眼,态度既热情又恭敬。
谭昭昭见张九龄面无表情,在大门前悠转打量, 想?起他?先前称自己不?懂,便?不?多?言, 偷忍着笑,对方牙人道:“方牙人办事?牢靠, 这笔买卖, 我同你做得也放心。方牙人, 若是以后再有这般的宅邸, 或者破旧一些的也无关系, 只连在一起的,邻里和善些,再来寻我。我以后的买卖, 打算还同方牙人做。”
方牙人愣住, 很快就一喜, 连连躬身作揖,道:“娘子爽快!娘子与郎君都是君子之风, 某的这笔买卖做得顺当,也是某的福气。娘子既然这般说,某定当放在心上, 以后寻到?合适的宅邸,某定当先来告知娘子。”
谭昭昭微笑颔首, 方牙人再次道了喜,牵着驴子告退。
张九龄踱步过来,与谭昭昭立在一起,望着眼前不?算高大的门楣,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昭昭,这就是我们在长安的家?了。”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照着,直暖到?谭昭昭的心底。她随着张九龄一起抬头仰望,好似觉着昨夜的酒未醒,呼吸间仍是酒意。
这时,谭昭昭听到?巷子里,传来方十郎叽里咕噜同人说话的声音,她不?禁愣了下,转过头看去。
方十郎在坊间未敢骑驴,恐冲撞了贵人,此时走?得不?远。他?同人打招呼的,是一个雪肌高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胡姬,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谭昭昭听不?懂的语言,方十郎便?离开了。
胡姬这时朝谭昭昭处也看了过来,接着愣了下,笑着朝她施礼,走?了过来。
谭昭昭抿嘴笑,真?是有缘,眼前的胡姬,便?是昨日他?们吃酒酒庐的东家?。
胡姬长安话说得还算流利,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礼后,问道:“娘子可是买下了这间宅子?”
张九龄客气颔首后,便?立在了一旁。谭昭昭道:“方才买下,还未曾住进来,娘子可也是住在这边?”
胡姬指了下先前同方十郎说话之处,道:“我便?是住在那边,我叫雪奴,来自波斯,先前夫君去世了,寡居在此,在西市做些买卖。这件宅子的价钱好,若我不?是手头紧,暂时拿不?出钱来,定会买了下来。瞧娘子郎君气度不?凡,能同娘子郎君成为邻居,真?是奴的福气。”
谭昭昭见?雪奴说话爽快,言语之中,并未对这间宅子有任何?的忌讳,心中更加安定,简单介绍了自己同张九龄。
笑着寒暄了几句,雪奴还要?去西市忙买卖,道:“待娘子郎君的宅邸收拾好,搬进来时,奴再来道贺。娘子郎君平时到?了西市,多?来酒庐吃酒,放心,以后邻里之间,定会给你们便?宜!”
谭昭昭笑着说好,同雪奴道别,张九龄亦矜持轻点头回礼。
雪奴走?路带风,雪白襦裙随着摆动,高髻上的梅花金簪,梅花花蕊里的银丝,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了好一会,才收回了视线,侧头看去,迎着张九龄笑意四溅的双眸,同他?绽开大大的笑容,说不?出的高兴,轻快地进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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