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轻微脑震荡,在家躺几天,问题不大。”
白胡子西人医生看过CT片,问了几个常规问题,连维生素都不给开就挥手赶人。良医难寻,周西想和小林郁当面道谢,四下不见人,问前台要来纸笔留了一张便条。省下来的药钱慷慨买了飘香烧鹅和甜咸两种口味的油酥小麻花,她坐在公交车上将零食分四份,一份孝敬艾医生,一份送给董光明,一份回赠张梢,一份自留。
江万指着张梢的份例问,“为什么他的比较多?”
周西脸上的松快渐凝,手上像是和谁赌气,扯着系带重重一拉,语气却还是轻缓的,“姜玛德琳会偷吃。”
她没有借机提起与姜玛德琳的过节。自江万来前,两人的龃龉就已人尽皆知,周西烦她肤浅愚蠢,姜玛德琳骂她故作清高,好在这两年她们一人早出晚归、一人昼伏夜出,偶尔在窄道里碰见也是梗着脖子互不搭理,倒省了张梢每次提心吊胆,老母鸡似的跑来居中调停。
陆里弄的住客林林总总百十户,大多是做卖身的营生,地头蛇兼房东虎哥每月十五来收税,这笔钱既是人头费也用作房租。周西的身份比较特别,作为吉麻街最有前途的正经人,有掌事的大老爷撑腰,无需为五十万汲汲营营,不过租金就不可再免。
可惜母亲去世前大老爷就已萌生退意,将吉麻街卖给柏先生后,一年有三百天在南部的沙滩上过逍遥日子。没有了保护伞和特权,好在三城区的教育系统发达完善,每年都有领主和国家下拨的丰厚款项支撑公立学校运转,周西拿奖学金,放假就在董光明的小店里兼职收账。她那时天真把钱奉为头等大事,以为解决了收入来源便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无视环伺在周围的吃人眼神和下流口涎,凭着咬牙一股劲怎么也能把日子撑下去。
直到一个冬天下学路上,被捂着嘴拖进一条暗巷,任她怎么挣扎求救,把虎哥大老爷都搬出来也无济于事,在没有交过保护费的地盘上她就是一只待宰的羊。
周西至今还能身临其境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躺在下过雪的石板路上,天破了一个大洞,憧憧人影和阴云一起漏下来,压住七寸,只剩一颗头能自由转动,允许她睁着失焦的眼睛,亲眼目睹前路坍塌的景象。
男人的手摸进裤子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疯尖叫起来,不是能刺激兽性激昂的折颈鸣泣,而是像不懂事的孩子,直着嗓子撒泼干嚎。声音把那些人吓个措手不及,引来了正四处找她的张梢。他也只有十八岁,张牙舞爪势单力薄,见状挥着芦柴棒四肢就要往上扑,被人抬起一脚踢去墙边,脑袋撞倒了一支夹炭用的铁钳。他想都没想握在手里,囫囵爬起,见头就砸,打跑了对她心怀不轨的小混混。
没有镜子,想不到那时有多狼狈。被张梢抱进怀里时,她甚至错觉血肉化成一滩水渗进地底,而自己是他从砖缝中起出来一捧泥。张梢用力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周西听见了,却没有力气回应。她冷到全身的骨头都变空了,轻飘飘飞在昏黄的巷子上空,看他糊了满脸眼泪鼻涕,蹲在地上,摇摇晃晃把尸体一样的自己往背上移。
肚子抽抽地疼,黏稠热液顺着腿往下流,暗褐色的血洇透裤子沾到了他手上。张梢骇得六神无主,脱下棉袄往她身上裹,以为自己晚到一步让那些下九流的杂碎得了逞,边哭边往脸上甩巴掌。
清脆响声徘徊在冷雾缭绕的石壁间,巷子尽头远远传来几声寂寥狗叫。
这便是他们轻易诉不出口的痛苦所收获到的全部回音。
周西抬手去摸他肿烫的脸,那温度令她热泪盈眶。小腹还在持续刺痛,她看向湿红一片的腿间,哭着哭着咧开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她倒在霉斑滋生的夹道里,仰望仅有手指一线宽窄的浑浊夜空,迎来了自己泥泞不堪的少女初潮。
残酷的十三岁教她认清馈赠的代价,走过兵荒马乱的十四岁。十五岁,停留在人生第一个岔道旁。
从怀思堂安置完母亲骨灰出来,七月的雨应景而下。周西掏出仅有的钱买了一把伞,徒步五公里走回了吉麻街。她头脑很好,再纷杂的琐事也能捋清顺序,可那天回程路上,思绪像乱雨,噼啪噼啪砸在伞面上,急急促促没有规律。等站在一条条细长根茎般的里弄街巷前,她才发现自己连路也看不清。
回家的路,未来的路,朦朦胧胧藏在雨幕背后,一面是沼泽,一面是荆棘。
那就什么也不选。她想,不如干脆掉头,闭着眼睛从悬崖上跳下去。
然后在她坦然走向绝境的途中,遇见了拦在前方的江万。
车喇叭声强行拽停回忆。周西看向窗外,吉麻街的车站牌像个在土堆里滚了三四圈的大头棒棒糖,蔫头巴脑歪竖在路边,提醒乘客终点已到。
江万提了满手吃食跟在她身后,顺路边走边送。走到家前,周西去敲633的门,等了约有五分钟,张梢才打着哈欠出来待客。
周西把半只烧鹅和两袋麻花塞进他怀里,指着手机上的时钟质问他,
“你昨晚又熬夜玩游戏?”
张梢被肉香勾回清醒,腆着脸笑,“嗳,还不是托江万的福,不用上工,下个月的房租也有了着落。”说着抬手和她身后的人打招呼。
周西狐疑打量两人,她一向不过问江万私事,每月把规定的钱按时上缴,他存多少小金库都无所谓。可这回不同,家里的牛奶鸡蛋还有他背后的伤,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眼里只有烧鹅的男人昨夜在竞技场掀起了一轮风暴。
她不好意思马后炮,于是迂回询问张梢,“挣了多少?”见他比出一个九,周西也忍不住瞪大眼睛,“九千?”
张梢哈哈大笑,手附在嘴边,一脸财不露白的精明,“九千九百九十九。上上大吉。”
三城区公务员的账面月薪也就四千块,西区学校旁边租一套一室的房子,一个月要不了两千五。张梢豪掷三注,连本带利捧回一万三,够他三个月只出不进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呢,要是有钱,投上他个二三十注,一夜就能还清债,那才是翻了身的大痛快。”
说完想起他俩今日出行的去向,一拍脑袋忙问道,“检查结果怎么样?医生说什么,没大问题吧?”
周西刚要开口,被着急吃肉的背景板抢过话头,一本正经掀她老底,“没有。不过那医院是八洲人开的,提醒了她回来要找你练考试口语。”
张梢对周西掏心掏肺,可随着她长大,见识越多,他能做的事也渐渐捉襟见肘,听江万一说,当即高兴应下,搓着手恨不得立刻走马上任。
周西背过脸狠狠剜他一眼,把跃跃欲试的张梢赶回屋,转身一爪子拧上他的胳膊。江万练得好身材,肩宽细腰无赘肉,反而硌疼了她的手。
吃过午饭的两人靠头倒在床上补眠,醒来时日落西沉,金红霞晖泼进一室暖色,微风吹起白色窗帘,像一只硕大的漂亮金鱼在头顶摆尾游荡。
也不知是谁先醒的,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趴在枕头上侧着脸睡觉,俱是一笑。笑完又都不想起床,便就着这个姿势消磨时光。
江万问,“张梢就叫张梢么?”八洲人和赛里斯人,如若不是姓氏,光从面目五官上决计分辨不来。帝国官方语言是西语和普通话,吉麻街就像一座大熔炉,混进了各色人种,在街上走一圈,粗略能统计四五种常见语系。他也是偶然一次听张梢和客人吵架,那人气急败坏,指着他的鼻子骂“八洲矮马”,身高一直是张梢的心头大患,他被当众揭短,转头就提着扫帚追了那人两条街。
周西睡得鼻子囔囔,说话宛如鸽子咕咕哝哝,“他本名是草间紘一郎。”伸手在床单上写了一个生僻字,“所以叫小草。”
她为了不让自己再睡过去,努力撑着沉重眼皮,接过他打开的话匣子,“他被捡到时,襁褓里就写好了名字。送去给同是八洲人的养母,经常被‘小草、小草’地叫,时间久了,初见的都以为他是赛里斯人,他也干脆给自己起了赛里斯人的名。”
“姜玛德琳。你还记得她的长相么?”
江万两眼茫然,显然是脑内搜寻无果,周西觉得十分好笑,明明早上刚见过,扭脸就忘。
“红嘴巴,”她点了点自己浅色的唇,“她是白人和安南人混血,安南人和布玛人很像,褐色的皮肤,瘦瘦小小,就像八洲人和赛里斯人,没有太大区别,大家都是欧瑞尔人。”她停了停,话音一转,“你看我呢,我是什么人?看得清我的脸么?”
她的睫毛长又翘,很不像欧瑞尔人的特征。不过眼皮上仅有两道窄且深的弯桥,搭起一双形状居中的眼睛。浅棕色的眼珠半阖半露,眉毛和头发也不是纯正的黑,发际线的绒毛蜷着小小的卷。
江万想起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梳子立在头顶能像溜滑梯一样溜到底。他本来很不信这种消费诈骗,只是有次店里来了一群衣着光鲜的女生,看上去和周西差不多年纪,坐在靠窗的位置,嘻嘻哈哈比划着新买的小饰品。他过去送蛋糕时,下午的太阳刚好照在她们身上,每一个人的发丝都泛着游刃有余的光泽,闪亮的水钻贴在一旁也相形见绌。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官体验。人们有时会把“拿好处”说成“捞油水”,形容保养得宜的动物皮毛是“油光可鉴”,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把“油”与“富”划上等号的比喻。到头来人也和动物一样,从第一眼外貌便能得知品级优良。
江万勾了勾她额角新生的细芽儿。周西没有乌亮闪耀的长发,她的头发像一匹被狂风刮落在地的棚布,沾着灰扑扑洗不掉的尘土。
“看得清。”
“我是不是只是看上去像赛里斯人?”江万的目光移到秀美的鼻梁和饱满的眉心,她的头骨生得圆润小巧,确实有别于大多数的欧瑞尔人。
“我妈妈有一点西人血统。她很美,比我美得多,你见过照片。”
“我的父亲是很纯正的赛里斯人。”
江万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父亲”二字,他也因此下意识以为周西和所有吉麻街妓女的孩子一样,出生即是“父不明”。
她拉下江万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轻轻说道,
“明天。明天,我就要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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