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杀人如麻的暴君祁宥却沉默了。
……百家姓?
百家姓!!
他屈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锦之发现坐在桌前的少年不愿意发声,停下来温和地注视着他:“殿下,需要臣再讲一遍吗?”
祁宥看向眼前盈着浅浅笑意温柔的双眸,丞相大人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借此试探他吧?
少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仿佛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来,崔锦之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祁宥的回答,她既不催促,也没有展现出丝毫不耐烦之意。
对峙良久,祁宥率先垂下了眼睛,对,他从出生起便在冷宫,母妃疯疯癫癫,连每日吃食都尚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教他识字呢?
他忍辱负重地拿起眼前的启蒙书,开始认字,中途还得装出不认识的模样,免得被崔锦之怀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丞相身着绣仙鹤的紫色锦缎,气质清逸,温润端方,修长纤白的手握着书卷,看着自己弟子如此用功,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锦之硬生生带他认了七八天的启蒙书,从百家姓到弟子规,再到千字文,每日还得练大字三十篇。
丞相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堪堪弱冠便位极人臣,连教导弟子都比寻常老师严苛了许多。
这段时日,祁宥过得是水生火热,他既要装出不识字的模样,又要在恰当的时候表示自己学会了。前世祁宥练出来的一手好字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为了避免露馅,每天写得像鬼画符一样,看得这位天才丞相是紧皱眉头,手一抬,又多加了二十篇大字。
祁宥正抬笔描摹崔锦之的字,丞相所写遒劲有力,如锥画沙。
都说字如其人,祁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手执书卷的丞相,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老师,确实才华出众。
他刚想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蕴着笑意的眼睛。
崔锦之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轻轻地拭去祁宥额头的上的汗水,疑惑地开口:“殿下热吗?”
少年感受着额头冰凉的指尖拂过,红着脸道:“我听说老师畏寒……”
崔锦之讶异地看着房中升起的四五个炭盆,心下了然。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维护人员,她已经完成了无数个小世界的任务了,而最后一个任务,就是为这个百姓孤苦的世界,培养出一位适合他们的帝王君主。
不求万世之功,哪怕只是守成,也好过她初来这个世界的哀鸿遍野。
只是最后一个任务,哪有这么简单,系统为了加大难度,特意给了她这么一个病骨恹恹的身体,热不得冷不得。
但凡劳累过度,晕上十天半月都是小事,可她偏偏干的又是鞠躬尽瘁、早起晚睡的活。
此时此刻,崔锦之方觉得指尖发暖,看着少年倔强又认真的模样,她软了软目光。
她伸出一只手,抽出了祁宥临了一上午的字帖,露出一抹异色来:“这是……臣的字?”
一旁跟着伺候笔墨的婢女清蕴快嘴道:“是大人十七岁时写的《红簪花贴》呢。”
“殿下的字,流利酣畅,较之过往已大有长进。”她低下头细细看祁宥临的字,“只是若想临帖,古贴比比皆是。怎么突然想起来临臣的字?”
少年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低声地说:“老师十七便是三元及第,父皇当场钦赐了翰林学士之位,我……我就是想看看,那年策马游街,老师随手挥就的文章是如何为世人传颂的。”
“那当年可是盛况呀,大人帽插宫花,春风得意,不知得了多少娘子的芳心呢。”清蕴闷闷地笑道。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崔锦之眉睫间几分清浅的笑意,轻轻制止了清蕴还想往下说的苗头:“臣十七那年高中状元,年少得意,忘了形色,一时有感少年意气强不羁,才斗胆写了这篇贴。”
她将字帖轻轻放在桌面上,脸色本就苍白,却显得唇色红润,无端透出一股艳丽来。
祁宥抬头望向崔锦之,轻声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仿写,都难以学到老师其中的神韵。”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般,“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眼老师当年的手稿?”
少年扭捏又局促,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渴望,仿佛真的想细细观摩当年的亲笔手书。
可崔锦之却怔楞了一瞬。
前世她被诬陷通敌,一夜之间抄家下狱,丞相府内的东西不是被烧光,便是被呈入大理寺查验,根本没留下任何物品,更不要说她的手稿了。
抄家那夜,黑骑重甲围着丞相府,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大理寺卿于府门外高声念出新帝旨意,通敌叛国、贪赃枉法,无数条罪名压下来,通明的火把照亮崔锦之清俊的脸庞,少年丞相身姿挺拔,孤傲得如雪地中生出的一枝红梅,凌霜决绝。
在被押解出府的那一瞬,她抬头看见府门外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质朴无华,却让人心生压抑。
马车的主人微微挑起帘子,透过缝隙,崔锦之对上了一双泛着浅金异色的瞳孔,如野兽般阴翳冰冷,照不出一丝光亮。
她看着眼前瘦弱乖巧的少年,隔着前世今生,终于和那双眼睛联系在了一起。
祁宥从问出那句话开始,就一直紧紧盯着崔锦之的表情,丞相从一开始的微微怔楞,到古井无波地望向他,神色并没有太大差错。
只是崔锦之那双眼,一瞬间仿佛一把尖刀,将他从头到脚剖开,再定睛一看,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若丞相真的重生了,那么提到烧毁的府邸和惨死的奴仆不可能毫无反应。
是这位崔相伪装得太好,亦或者真的只是他多心了?
“手稿再怎么学习,始终只是一张纸。不如让臣亲自来教殿下。”崔锦之突然站起身,绕到祁宥的身后,微微俯身,轻轻的握住少年的手:“写字时,手腕抬起,笔锋聚拢,下笔凝神。”
她带着祁宥的手,稳稳地落笔,紫毫宣笔在纸上轻轻落下一个飘逸俊秀的字。
祁宥几乎是被丞相圈在怀里,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近距离地感受着身后之人,下一秒却被丞相稳稳地控住,淡淡的安神香在鼻尖萦绕,温柔耐心的话在耳边响起。
少年浑身僵硬,满腹的算计被突然打断,耳根也不知怎么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红。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亲昵靠近他,更别提将他圈在怀里写字。
他胡乱跟着崔锦之力道写着字,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她写的是——
宥。
“殿下明白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原谅。”
丞相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宥,宽也。不止有原谅,更有'宥德'之意。”
丞相低下头,和小少年认真地对视,神色格外的柔和:“臣希望殿下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做一个宽仁厚德之人。”
眼前人微微俯身,眸色中是最真挚的希冀与期盼。祁宥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狼狈地撤开了眼睛。
前世他早就走过无数尸山血海,搅弄无数风云,从不知“悔意”二字怎么写。
可在这一刻,他感觉在这样一双清澈明了的双眼之下,自己皮囊中的肮脏晦暗一瞬间无处遁形。
祁宥低垂下眼帘,藏起了眼底深处的讥讽,宽仁?他怕是这辈子和这个词无缘了。
第四章 布局
祁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刚要扯开话题。
“这是什么?”崔锦之抓住少年的手腕,看着袖口微微露出的肌肤上隐隐约约有几道青紫。
她推开祁宥的袖子,一条手臂上遍布着交错的伤痕,丞相微微沉下脸色,对旁边的婢女说:“去拿药膏来。”
祁宥抽了抽手,却被丞相狠狠地攥着,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崔锦之瞧着少年一副心虚又倔强地不肯开口的模样,微微放缓了语气,半蹲着身子,和坐在雕花靠背玫瑰椅上的祁宥平视着:“殿下的手,是怎么伤的?”
祁宥偏了偏头,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和三皇兄打闹,皇兄手上一时没轻重,不碍事的。”
打闹?
崔锦之心中冷笑,三皇子祁邵什么时候是个兄友弟恭之辈了,她刚重生回来的那一日,不就正好撞上了三皇子欺辱祁宥的情形吗?
她本来以为,有自己做老师,祁邵会略微收敛一些,结果他竟然还敢背地打骂折辱。这样无脑之辈,前世居然会是祁旭最大的竞争对手,看来三皇子的母家着实出力不少。
祁宥小心翼翼地回握丞相的手,轻声安抚:“老师,我真的不疼。”
丞相不说话,一时间让祁宥拿不准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也跟着沉默,气氛沉寂下来。
“大人,药来了。”清蕴的及时出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崔锦之接过药膏,挖出一点,轻轻地涂抹在少年的伤口上,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疼?”她轻声问。
“不疼。”少年低头看着修长细腻的手指涂抹着,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低声说。
崔锦之低头处理着伤口,冷不丁地开口:“殿下……从未想过反抗?”
一时忍耐固然可行,可若长久忍受,只会养成怯懦的性子。她要的弟子,是将来注定逐鹿群雄,必须有魄力面临夺嫡的惨状,而并非只会被动承受,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耐心细致地一点点涂抹着伤口,等待着祁宥的回答。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窗外风声呜咽,但崔锦之仍是不急不缓地做着事。她相信,前世那一夜的对视和重生回来的初见,都印证了祁宥绝不是毫无野心,只求苟活一世的小可怜。
不过,将心思藏得这样深的人,会不会将心底隐藏的想法掀起一角展现给她看呢?
“想过。”
闻言,崔锦之抬起头,和祁宥对视着,少年望着丞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想过。”
“甚至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只是……”
“若没有做好将敌人一击必杀的准备,还得长久的忍耐下去。”少年眸色难辨,平静道:“不是吗,老师?”
崔锦之展开一个如水的笑容,只温柔又轻缓地说了一句话——
“殿下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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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外。
小厮上前为崔锦之系好披风,在书房外撑起伞,扶着她上轿出宫。
祁宥立在门前,看着轿子慢慢走远,收回了目光。
重生回来后的很多时候,祁宥的目光总是清澈而无辜,用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别人,像极了丛林中惊慌失措的小鹿。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垂下眼睛,眉梢冰冷,目光沉沉,像似有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看了心悸。
“殿下。”一个死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宥的身后,“申时左右三皇子会途径太液池,属下会按照吩咐在申时左右引二皇子前去——”
祁宥淡淡地“嗯”了一声,望向萧索的宫道,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他故意让崔锦之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又适当展现了自己的心思。前世今生,这位丞相大人好像都对党争执念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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