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一路畅行,由豫州走水路,再沿河水至洛阳城北。陆遗亲自接驾,一路奉皇帝銮舆入城,待至金墉城下,向守在城门的王赫点点头。
王赫连忙下了城楼,并至御前将濮阳王入宫、王峤之死等事上奏,并道:“目前宫内虽然混乱,但皇后已然移驾,稍后便与吴太保汇合,率余部归护陛下。”
车驾内,元澈尚还清醒,闻得此言,只干笑一声。
陆昭现下已经成为他手中唯一的利剑。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已聚集在濮阳王的身边,徐宁、卢霑甚至冯谏,所有人都有参与此事的实迹。而他放心能用的,以皇权的名义能用的,真的只有陆昭及其嫡系势力。
至于濮阳王,自此事之后算是彻底废掉。假设元澈自己天不假年,也无可能传位给他。即便继承大统,此事之后濮阳王也只能是一个傀儡而已,因为自始至终,政变的关键环节濮阳王都没有实际参与,除了姜弥以外,不会有人信服。而姜弥自己也是需要一些权柄的,不然这次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元澈想,他宁愿让权力留到陆昭的手上,也不想再为元氏的虚名留下一代又一代傀儡与门阀的诅咒。
也因此,无论那个周洪源是否是陆家安排的人,他们都要表演夫妻一心,两不相疑。
陆昭与刘炳一路向西北行进。元澈还是太子时,先帝已对禁军进行了架构调整,如今仍然沿用。原来左卫将军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而如今洛阳宫内,则是徐宁与冯谏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
三部司马取代了单一的武库,但因冯谏与徐宁都不是自己人,陆昭一行的武备并非禁军规制配备全套剑弩。因此,在眼下这个风声鹤唳人人披甲执刃的宫廷中尤为显眼。
“站了!”
一声喝令扰乱了宫禁甬道的清净,奉命巡查的宿卫走上前来,另有数十名带刀侍卫据守两侧。
“哪部宿卫?军号是什么?”
陆昭在徐宁部有眼线,很快命人报上正确的军号。对方领首听过后,却仍不放行:“烦请诸位壮士脱帽。不是我多事,如今僧佞流窜内宫,至今下落不明。右卫将军恐禁中有内鬼,使僧佞借机逃离,故所有人都要脱帽检查。”
原本僧侣太多,一次转移太过显眼,因此共分成两批。第一批在王峤到达之前出发,前往王赫驻守处,已护送至华林园内
。第二批是比较重要的一批,有昙静、昙攸二人,在殿中录完口供后与陆昭一起,趁着王俭突入宫所杀王峤部众之际出逃。
此时,昙攸想起王俭等人在殿前喊的话,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便性命不保,因此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宿卫立马发现队伍中古怪的昙攸,向其走去:“你,把兜鍪摘了!”
正当宿卫要围过去时,一声斥责从昙攸身边传来:“不中用的东西,都退下去。”
是女人的声音。
此时陆昭身边的宿卫自动让开一条路,领首的转过身来,他虽不识得陆昭,却认识刘炳,一时倒未敢轻举妄动。不过徐宁仍然是他们的属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一行人离开,因此他招招手,一群人又向内围了围。
陆昭一身绛驺戎装,大红衣料外再挂银鳞甲。拇指般大小的甲片越过肩背,由山纹雷篆掩映,如同蛟龙潜于云海,在刺目的日光下露出凛人的爪牙。这是帝后日常仪驾所用的先导骑士的戎服,不在三部司马禁库的管辖之列。显然,其早于数月前做出过改良,以备新主人不时之需。
陆昭静静摘下兜鍪。北朝男子常作椎髻,讲究对称方正,而女子作男装常用偏椎。上半部分头发扎成马尾,再连同下半部分一齐固定编成辨发,随后盘成环状,倾向一侧,作空心髻。两侧余发则固定在头顶两侧博鬓,博鬓插梳,髻顶用簪,朱绦轻绾,便是北朝女子骑马出行最常见的装扮。
此时,皎皎晴辉投射在甲衣上,翻落玉花,为她镀上一重宁静的霜雪色。被大红衣色衬托神情淡漠的陆昭迟迟没有等来应有礼节,微微蹙起了眉头,那片宁静也旋即化为肃杀。
领首的宿卫这才卑躬屈漆:“既是皇后在此,容卑职前去通禀。宫中贼人横行,卑职可遣人先送皇后回宫。”
陆昭则侧首一笑,对刘炳道:“告诉他们,不必多言,有胆量亮刀,尽管动手。”
刘炳点头会意,高声道:“听好,皇后仪驾就在此处。诸位想明刀明枪地忤逆犯上,就好好想想日后要替谁背锅。方才七兵尚书王俭领兵在皇后跟前走了一遭,也是恭恭敬敬地回去了。所以说,这世上留得谨慎是好处,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的人,别到头来犯了十恶不赦的罪,牵连全家。”
刘炳常年在内宫行走,狐假虎威也好,剖明利害也罢,都是孰惯了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徐宁那些惯用手段,谁也不敢自比陈留王氏,思索片刻便放下刀。
倒是那领首的宿卫颇激进,也看透了陆昭身边宿卫力量确实不足,语气竟强硬许多,同时慢慢从腰间抽出那柄环首刀。
“皇后若强行离开,请容卑职先上报右卫将军,否则恕难从命……”
空中金光蓦地一闪,陆昭手中的发簪犹如委蛇腾起,重重扎进对方的喉咙。簪身旋即横划拖回,那名宿卫甚至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血涌如注,捂着脖子倒地而亡。
陆昭淡漠地瞟了一眼尸体,随手在衣袖上拭尽金簪上的血迹,嘴角紧抿,不再多言。
她身后的刘炳却负责替她嚣张,向前一盏,环顾四周:“诸位,散了吧。各回到各的营里去。这龙争虎斗,草木皆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今夜一过,明日的太阳指不定晒着谁,冷了谁。为这个把家里头赔进去,没意思。”
远处的甬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众人回望,只见吴淼领兵前来。待见到陆昭后,老人翻身下马,和手道:“臣护驾来迟,罪当万死。”此话说完,吴淼便向身后所带的禁军点点头。无需更多等待,数十支长矛从那些围堵的宿卫身后穿过,不过顷刻之间,银簇贯穿血肉,宿卫尽亡。
从剑拔弩张到全面压制,实在太过迅速。刘炳看得目瞪口呆,而陆昭则走向前,骑上自己的紫骝,旋即招呼众人向华林园进发。
陆昭自洛阳宫前往华林园的途中,向吴淼讲述了王峤伏诛以及王俭卷入事中的全过程。吴淼不免慨叹,值此危际,陈留王氏到底仍不甘心,不肯下桌。当然,代价则是堵上自己所有的手牌。
“王氏兄弟,王俭活络,善于应变。王佑拙朴,慧在守成。若使兄弟二人调换任职,或许陈留王氏不至于此。此我亲家谬误。”吴淼慨叹着,又抬头看向陆昭,“皇后今日行事已至此,兴复旧祚,或在一役。如今再入觐皇帝,可甘心吗?”
甘心吗?怎么会。任何人只要尝过权力的味道,都不会想要放弃,除非死。
她算得到,一定会有人出面来杀王峤,因此内心也不乏期待。她期待王峤拥有的势力再牢固些,希望门阀内部的斗争、濮阳王系与徐宁系的斗争再激烈一些。最好是兵刃相交,见了真血,一发不可收拾。此后,她就能在道义上占据更主动的位置,引外镇入洛,一举剿灭宗室与禁军两支力量,如此才能有足够的空间,运作复国事宜。
然而这也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先帝一朝至现在,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凡物。但凡谋事者,或如王峤一般阴柔圆滑,或如王俭一般诡吊善变,或如徐宁一般心狠手辣,或如吴淼一般稳如泰山。甚至连久居深宫的濮阳王都处处小心,谨慎万全,没有给她留下更多的运作空间。
尤其是王俭对她流露出的恶意,令她尤为警惕。如果她真的顺从其意,出面与濮阳王共视朝政,那么也就离死不远了。
新朝局下,兖州系、禁军系都已经为从龙之功而打得不可开交。只要陆昭出面干预,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态,都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哪怕她是皇后,哪怕她出身世家。至于姜弥,此人之所以愿意在濮阳王面前为她说话,也是因为姜氏一系虽为濮阳王信重,但本身并不具备实力参与高层面的掰腕,因此不宜流露出太多恶意。
不过时至今日,既然王峤已死,最终她也选择和皇帝站在一起,那么那些人的虎狼之念也就无关于她。因为接下来,直接面对这股力量与恶意的,恰恰是濮阳王本人。如今皇帝无男嗣,即便濮阳王被封为皇太弟,但想要处理好和姜弥、王俭、徐宁等人的关系,也十分困难,其最终结果,不过是另一个被权臣玩弄的傀儡罢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对吧,元澈。
陆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华林园深处灯火熹微的禁苑,坚定地走了过去。
第422章 甘心
华林园禁苑的宫殿内, 数十支巨烛悉数燃起,照得室内恍如白昼。陆昭一路直行,到宫殿外围见到冯让, 久悬的心方才落了一半。
“陛下身体如何了?”陆昭一边走路,一边解除甲胄, 同时问道。
冯让也来不及行礼, 一面命人接过东西,一面引她向偏殿等候,并压低声音道:“刚到时病情尚稳, 但刚刚御医换药的时候,陛下还是疼晕过去了。”
甲胄既除, 陆昭也觉得周身忽然酸疼起来,连步履都格外沉重, 然而也只颔首道:“那先去内殿吧。”
冯让只得匆匆转道,行至殿门外不远处, 忽停下来,轻声叮嘱:“周洪源之事, 今上已然知晓。今上与皇后虽相识相知半生, 然逢此恶难,难免深疑……不过此时陛下应当无加害之心,否则陆微将军早已身首异处。此番入觐, 陛下或有所问,还请皇后深思远量,谨慎作答。”
陆昭点点头, 随后入殿。
北国深秋一向来的凛冽决断, 一宵之间,早已换了衣衫。炭火热烈的殿内, 陆昭与几名御医时时交投以试探的眼色,待元澈唤人要茶,大家才长舒一口气,晓得皇帝算是又熬过一关。
御医稍作嘱咐后便退出去,此时殿内除陆昭外,殿西的一角,以陆微为首的一众陆氏子弟深跪在地,镣铐加身,后面不乏执刀者严加看守,不能挪动分毫。而陆昭身边也站着八名持刀羽林,一旦她有所动作,对方可能随时扑杀。
元澈半醒着,不晓得看没看到陆昭,只喃喃道:“怎么,这些人仍是不肯招供?周洪源究竟为谁指使,还当朕不知道吗?”
陆昭侧身坐在元澈榻边,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陛下,王峤已死。王俭、徐宁、姜弥等人与尚书省诸公迎濮阳王登殿。周洪源谋害陛下一事,或可平于门私,或可明于公堂,还请陛下决断。”
病榻上的元澈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抹异彩,然而随后亦颇有失望之色:“濮阳王已然登殿?”
“臣妾先前囚居殿中,闻王俭等人受命诛杀国贼王峤。至于尚书省众人是否称臣,濮阳王是否称制,尚未详闻。”陆昭替元澈掖了掖被角,随后又将这几日吴淼、王赫等人行事细节悉数告知,并无隐瞒,又道,“陛下应该不会因此事与臣妾生疏吧。”
元澈闻言,神情也颇为复杂,嘴角翕动几下,进而用无力的右手握住了陆昭的手腕,算是表明态度,随后问:“我们的女儿在哪里?”
“她仍与雾汐及禁军待在洛阳宫。”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疼痛,陆昭只微笑道,“陛下勿怪我心狠。你我既坐于此高位,所当首行者,并非为父为母。洛阳宫禁军尚有分崩之祸,各方势力荡涤宿卫,迫在眉睫。”
“在陛下从洛阳出征之前,征东将军曾与王俭交接过一份间入徐宁部禁军的名录。如今陛下归朝,又得吴太保拱卫御驾,为大势也好,为门户也罢,王俭就不得不出面清肃禁军。刀锋所过,必会触及徐宁底线。此后双方必然要围绕臣妾先前所居地以及王峤残部来做文章,连冯谏都不能幸免。若公主不在,这些人无非是从于陈留王氏,或从于徐宁。但只要公主还在那里,来日都有一个有大义上的归属,就会有一个出口,供他们选择,冯谏将军也有立场可言,阊阖门不容轻撼。此所谓穷寇勿追,此所谓围师遗阙。”
“好,很好。你的手里没有血,所有的残杀,都是被残杀者自己干的。”元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不易察觉地抬抬手指,指着大殿角落里匍匐的众人,“你们可都学到了?打击政敌可不能自己亲自上,不然前面的姿态就都白做了。”
陆昭倒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反倒低眉一笑:“逐虎跳涧,穷鱼奔鲸,怎么也得等打到陛下跟前再动手。”
元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后挥挥手吩咐身旁的侍卫:“先带他们下去。让吴太保、冯让入殿听命。”
待众人尽散,元澈才继续道:“那么依皇后来看,来日兵临阙下者,会是何人?”
陆昭答道:“大约是徐宁吧。听闻徐宁以卢霑之子任掾属,徐宁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届时长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外加濮阳王的封国兵、兖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内有可能响应的世家与郡太守,单从兵力上讲,也不乐观。”
元澈也认同地点点头,在权力的高塔中,徐宁的出身与孤介,注定成为真正的底层。陆昭此番弄事还要控制烈度,忌惮种种,就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底层。真正的底层要做的就是打翻锅碗掀桌子,谁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进入权力中枢的中层世家们,则会在有序的混乱中拾级而上。
“徐宁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么濮阳王呢?”
他的胸臆间泛出一阵阵酸痛,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丝丝涌出,如同缓缓渗入言语中的惊恐、愤怒与绝望。尽管他万分不信陆昭会真的谋划废立一事,但他也万分确信以陆昭所掌握的权力网络不会缺乏敏锐至此,也不会无力至此。
“他至少还是朕的兄弟。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经过河东郡的时候,你的嫡系陈霆,你的贤臣刘光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来阻拦,没有一计一谋来拖住濮阳王入都得时间,没有一个能言善论之人前往濮阳王帐下,为其分说?徐宁的诏书就到达的那么快?濮阳王的入都就那么顺利?”
他说得太过激动,连床帐都在轻颤。太过不信与太过确信就像他背后那一条深深伤口,来自如出一辙的被判,出自同一具温热的身体,那两道不可重合的边缘,中间地带是模糊的骨肉以及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我默许的。”
没有辩解,陆昭的回答甚至格外平静。
元澈只觉得心悸,隐藏在膻中下有一种极其轻巧的咬啮之痛。
不知是源于期望还是别的什么,元澈就笑了,语气轻快:“你可以再为朕解释得更多些,这于你并无坏处。”
陆昭微微抬起头,声色音容里倒看不出有什么艰难。
“陈留王氏树大根深,王襄、王峤也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他们深知陈留王氏如今的局面是头重脚轻,因此迈出每一步都无异于让自己的脑袋更快地掉下来。王襄已经致仕了,大部分陈留王氏的子弟也渐渐从洛阳退出。台面上唯一的三公,王峤,也位居司空更不可能生出乱事。如果任由他们蛰伏,不过几十年,凭借其计以万数的族人,足以生出不少翘楚后辈。而这些人仍会循其旧迹,利用姻亲、门故,形成更加稳固的权力网络。更何况……他们还与吴家联姻。”
“必须要让他们迈出那一步。这既需要足够诱人的利益,也需要足够低的风险。没有比废立更加诱人的利益,也没有比在宿卫混乱、皇后早产下行事更低的风险。即便王峤抵住了这一念,那些王氏子弟未必就能抵住这一念。谋废立便是谋反,借此入地掘根,即便王襄一系还能留存,但门阀最滋沃的土壤也将被彻底清除。”
“十三环金带也好,拱手出让豫兖也罢,他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没有他们,对国家来说,更重要。”
“还有,也是我的一点私心。”陆昭转过脸,看向窗纸中透过的朦胧日色,“对于禁军的混乱,我已经忍得够久了。在我眼中,从于世家的执刀者与从于寒门的执刀者,并无不同。不过,想要整顿,就需要一个说的过去的名分。洛阳宫内,一部分禁军会向我们的孩子靠拢,至于另一部分……陛下,《晋书》有载,咸宁二年春正月,晋武帝以疾废朝,河南尹夏侯和以何言问贾充,至今吾未敢忘。”
司马炎病重,一向稳重且无私忠诚的司马攸派掌兵的河南尹夏侯和向贾充表态,意欲借机夺位。而在同年四月,司马炎病愈后,回望这段时光,才发现当一个帝王卧病在床的时候,权力会以多快的速度流失并倾注在另一个野心家的身上。
当你重伤流血时,若不能显露自己对权力仍有掌控的能力,那就不要怪人心四变。
很明显,他已经不再是权力瞩目的天选之人。要么他亲自把权柄交到陆昭的手上,要么就在床上等着,等着他的好弟弟、好臣子入觐“侍疾”。毕竟走到这个份上,任谁都要拼死搏一把。
“司马炎,司马攸,自古天家无亲情啊。”元澈轻轻闭上眼,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过了良久,他又道,“这倒让我想起你还做女侍中时,我们做的那个对子。”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是我写的。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这是你写的。其实一开始,刘秀去了冀州起兵,另起炉灶。而你父亲新丧,之后,你也来到洛阳另立神都。真是一语成谶。可是……”
他猛地拉过她的手。陆昭便卧在他身上,耳鬓的发丝落在他的颈间。
两双黑色的眼睛对望,那片刻,安静到极致,甚至能够听见彼此的鼻息。
“你也不要忘记萧宝卷赐萧懿鸩酒时,萧懿说的那番话。”元澈的声音如同黑色信子,试探着衣领深处那片有血液流过的起伏的胸口,“‘家弟在雍,深为朝廷忧之。’皇帝萧宝卷必须要借助萧懿,去压制在襄阳萧懿的弟弟,萧衍,所以萧懿赌萧宝卷不敢杀他。可是他又何尝不需要借助南齐中央的力量,来削弱萧衍的襄阳?不错,没有你,我不能活。但你,同样也离不开我的。此时,他们,还有荆州,多么希望你是萧懿,而我是那个手执屠刀的萧宝卷。”
她到来的如此合乎时宜,他承应的如此安顺自然,或许是因为他们有情,但必然更是因为一种通透。
他们成为了彼此身上那件内里带刺的软甲,保护持有者的同时,那些钩刺也深深扎进血肉,无法摘下,无力摘下。这种不朽的共生,甚至逾越了血缘,逾越了真情。这是没有血缘的血缘,没有真情的真情。
剩下的话无需多说,却也如有形的刀锋刺了过来。元澈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口,却发现鲜血早已渗透裹布。他甚至可以闻到那丝粘稠的腥气,这种刺鼻的腥气激发了一种因同频而兴奋的快感,进而想起那个盘桓已久的噩梦。
“你知道么,杨真宝在前往东垣县主封地的时候,和我说起过他家乡的一个野闻。”元澈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来寻到陆昭的手指,捏住了,随后驰然放空视线,“他说在他的家乡的深林里,有一种蛛蝥,母蛛蝥会散发一种气息吸引公蛛蝥,或是要与它们繁衍,或是要以它们为食,永远不可捉摸,不可控制。在她最后出手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元澈说完,眼神带着探问,细细密密地与陆昭交织上。
而对方的目光又静又暗:“它在深林之中,不死已是万幸。”
那边就沉默了。
过一阵,元澈也应了一句:“是,不死已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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