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鸟堂内, 一众女官列于堂下。屋内,掌针织的八名女官在为陆昭量身裁衣。
“只裁四套春服、夏服和仲夏服, 入秋的衣服就不必做了。”雾汐在一旁吩咐掌制,“所有的鞋子要重新纳, 要大一些的。朝服来不及重做也不要紧,取先皇后的衣服改一套出来。软枕要得急一些, 须得最先做好,你们赶得怎么样了?”
掌制恭谨回到:“敢不从命。只是现下才春季, 鸭鹅尚未出绒, 好在少府监调动得宜,从民间征调了些许,不过多花费了些时日。既然皇后有命, 卑下亲自操持,必先赶出来。三日后巳时之前,就能赶出来, 请娘子查验。”
雾汐还想说些什么, 陆昭却给了一个眼神制止了。恰巧尺寸都已经量好,掌制忙松了一口气, 也意识到时间紧迫,于是走上前,说了好几句吉祥话,又连连告罪。
陆昭一笑了之,点了头,掌制便赶紧带人退下了。
待人都退下后,雾汐才道:“鸭绒就算晚送来几日,不过就是个填塞。枕头提前缝好了,往里头装就是了,一天就算一百只枕头,两三人也能忙活过来了。那掌制明明就是搪塞,自己耽误了功夫,倒拿少府找借口。”
陆昭靠在榻上坐了,笑着瞅了雾汐一眼:“她是耽误了几日的功夫,我就缺这几日功夫了?如今宫里人不多,若非真有事,她敢放下皇后事不做,先做别的?你知道她爬到这个位子上要多久?一但失位有多少人可以替她?”
陆昭捧起杯子饮了一口水,轻舒一口气道:“俗话说得好,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方才要是一句话给她问住了,是要罚她还是要把她除了名?罚了她,她恨你。开了她,新上任的人又如何看你?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想爬上来的人多,她自己知道着急了,这个恩情她心里能记你一辈子。”
“一局掌制,掌管着一宫人的四季衣服,针织用度。她要是豁出去了,想害一个人,那可太容易了。想想东晋的司马绍、司马曜,一个死于宋姬下的散毒,一个死于宫女之手。掌制看着地位卑微,但却实实在在掌握着你我的生死。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能肆意妄为,打骂他人。惩罚永远都是减少治理成本的手段,而非释放感情的工具。”
陆昭阖上双目,靠在榻枕上养神,一面喃喃道:“不过这件事还是得往深里琢磨琢磨。派人去打听一下,少府的针织局都在忙些什么。顺便再问问汝南王,征调鸭绒这事有没有,他清楚不清楚。”
雾汐立刻跑了一趟,消息也得的快。
“汝南王入觐未回,祠部的孔昱也被叫去了。婢子又去了少府打听了一下,新任少府监元孚才上任,算是个不近不远的宗室,底细不清楚,婢子也不敢细问。至于针织局,那边果然得了个急差。不过做事的人只说得了上令,要缝制革障和步障,具体做什么,一概不知。”
“革障有多大,你见过没有?”陆昭警醒地坐了起来。
“婢子远远看了一眼,高宽约莫六七尺。”雾汐大概笔划了一下,“倒不似其他的革障,要厚得多。”
洛阳行台建立,长安也要立威,举办大礼是一种立竿见影的手段。革障多用于军礼,意在帝王在军中树立威信,进而更深的掌握军队。非战时时期,最常见的就是皇帝讲武、田狩、巡狩和射礼。
皇帝讲武、田狩都在仲冬,如今时节不对,巡狩也很少在春季。且元澈信佛,如今皇后有孕,也不会大肆射猎。唯一可以举办的大礼就是在射宫举行射礼。
陆昭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你现在就出宫,就说回府替我取几件旧物。回府后找个机会,让可靠的人前往太保府上告知,就说皇帝要举行射礼,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冬季入春后,又经历一场大风浪的吴淼显得更加老迈。岁月不饶人,曾经身为武将常年负重,关节的损耗与各种疼痛症状也更加明显,遇到雨季,甚至行走都需要人搀扶。
这几日连连阴雨,吴淼便在庐中闲卧,暂时向宫中告假。吴玥即将随行台离都,这几日只要不在军中,便会守在父亲身旁。
父子俩都是寡言之人,之前多年不见,如何做父亲,如何做儿子,仿佛都要重新拾起来一样。直到现在,两人相处,闲聊也只能说说府中某处花荣,某处花落。然而,刚刚热络起来的氛围却被家仆打断了。
“禀郎主,小郎君,镇东军营里来了人,说有话要面陈郎主和小郎君。”
吴淼点了点头说:“让人进来吧,给人撑把伞来。”
待家仆返身后,吴玥道:“此去司州,只怕要时近一年之久。儿子不孝,老父卧病家中,竟不能关怀照料。”
吴淼听罢微微咳了几声,方才笑骂道:“你父虽然年迈,却何至于此,要让大好儿郎弃以功业,手奉羹汤。你父已是三公之位,饮食起居,宫中都会派人照料。倒是你这小子,来日人人俱侯,若你病卧家中,怕是只有枯对家中顽劣小童了。”
吴淼抬手,本想用拾起塵尾敲打一下儿子的后脑勺,然而手伸到一半,肘臂却格外疼痛。吴玥见状,赶忙把塵尾递了上去,却被父亲轻轻推开了。
“你年纪轻轻,便已有镇东正号,来日前往南边效力,斩获军功,此生也足有功绩可夸了。十年寂寞也是寂寞,一年寂寞也是寂寞,若你此去所建功业,不配你老父所受苦楚,老父便把你发送军籍,再也别想入宗谱!”
说话间,家仆已经把人领到了。吴淼看了一眼,虽说此人现在是镇东军的,但是却曾是护军府的人。宫变时,跟随陆振的护军府将领虽然牺牲大半,但他也尽力保下了不少,因此认得。
那名将士问安后便开口道:“宫中将有射礼,不知太保、镇东将军可否听闻?”
吴玥察觉其中的意思了,望了父亲一眼。
吴淼却镇定道:“尚未成事,只是略有耳闻。”
那名将士得到回答后,也不做他话,深施一礼后便告退了。
待人走远后,吴淼方才道:“看来皇帝是不大想让你插手禁军事务,也不想让你日后征战荆州了。”
“是。”吴玥沉声道。
射礼有两种,皇帝亲射礼和皇帝观射礼。两种都有赐射的环节,即根据王公侯伯以及职位的品级,分别考校射艺。最后根据射箭的结果或得赏赐,或被罚饮酒。被赐射的文武官员日后大多都被重用,可以说射礼是皇帝在未来武事上表达亲疏爱重的风向标,也是对贴身武将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宫中如此紧锣密鼓地安排射礼,自家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说明未来的武事上,吴家是没有被皇帝过多考虑的。
“可是父亲为何要装作知道,告诉皇后呢?”吴玥目光带有疑问,也带有一丝懊恼。
吴淼望着屋外的雨帘,心绪也跟着一丝丝坠落到尘埃里,即便如此,他的话里也保持着绝对的克制:“一旦你与皇帝君臣相疑,在皇后的眼中,你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可是我们在皇帝眼中、在先帝眼中又是什么?”吴玥仰起头,似乎在渴求一个答案,然而他眼中炽烈又豪迈的目光,早已将包裹着答案的脆弱外壳击碎了。
“我们是筹码,是拂尘!”
“我们出身军将,我们有累世之功!”
“哪怕我们拼了命地保家卫国,维护皇统,依然无法改变皇权对我们的怀疑。”
吴玥的下巴颤抖着,手也颤抖着:“我们姓吴,我们天生就是军功阶层,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吴淼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仿佛注视着一片发光的霉菌。过了良久,他忽然朗朗地笑了一声,环视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的日子,只怕为父过不成了。”
“逸璞,你知道为何军功累世而积吗?”吴淼苦笑一声,道,“因为在所有的战役里,冲在最前面的人都会最先死去。如果不累世积功,那么就不会有人再去冲锋陷阵了。”
“历史的大势也是如此,国家变革也是如此。最先踏入大势中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原有的平衡会被打破,旧时的得利者会反扑,大势会先消耗掉一批人,这是注定有人要承担的阵痛。”
“夏至虽是阳极之日,但烧死最多人的大暑却远未到来。军户一生英勇,为的是以后的子孙可以从伍长、什长做起,甚至从中军护卫做起,不必承受最猛烈的炮火。为父一生劳碌,为的也不过是留给你一个可以撑过大暑大寒的积累。”
“既然今日你能有此想,来日大抵也不会再有疑惑。为父陪你再走一程。”吴淼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逸璞,之后进退,你就自己拿捏吧。”
第361章 推手
太保府上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快传到了陆昭耳中。若吴家已知晓皇帝的计划,自己自然无需操心。若只是虚辞,那么无论怎样, 被皇帝排斥在外都已是实实在在的结果,陆昭更不需要去计较。因此在听到这个消息后, 陆昭也并未表明任何态度, 只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
然而汝南王元漳处却并没有那般顺利。少府监征调一事,元漳半点不知。最后还是由廷尉差人下访周遭郡县,得知是少府以皇后名义征调。
元漳诚惶诚恐, 忙来到朱鸟堂辩白,恰巧彭耽书也在, 元漳也顺带拜谢廷尉属相帮之宜。
“真是,上面什么人不好派, 派这么一位三杆子打不着的宗室来掌少府监。我明日就向皇帝陛下弹劾他,让陛下把这糊涂东西换掉。”元漳才坐了下来, 心里那股子火气却还在翻腾着,“得亏有彭廷尉出面, 将事料理清楚, 我能也得个清白。”
此时,陆昭的脑海里也闪过无数个答案。少府以皇后名义向民间征调,涉及的自然是关陇地区的各户人家。同时, 关陇地区也是这次宫变损失最惨重的。这番作为难免让陆家招人记恨。
对于元漳来说,这次洛阳出行的各色用度都是由他来统筹,少府那里也有权过问。元孚到底也是宗室, 即便有什么过错也是由他这个宗正处理。因此在外人眼中, 这件事是否是他两人合谋谁也说不清楚,以至于今日他是非要到陆昭这里来辩白不可了。
陆昭语气缓和着:“都是宗亲, 说什么气话。不开心了散散可以,这样子可不许带到朝上去。”
此时茶端上来了,莹白色的茶盅里,桃子削成薄片攒出个花儿,雾汐用茶在上头一浇,桃香茶香一股脑地溢满整间屋子。
元漳以为陆昭不怎么信,顿时心浮气躁起来,随手端起茶,饮了一大口,嘴里烫得将整张脸憋得通红,两只眼睛也瞪圆了。
陆昭放下茶杯,语气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随和:“整个长安,殿中尚书府出来的,除了陈霆就是你了。陈霆虽然职位还保留着,但已经被调走去守逍遥园了。等我再一去洛阳,你的位子坐不坐的稳,就看你自记得本事了。”
彭耽书在一旁看元漳心里还憋屈着,也提了一句:“大王,陛下是重视宗室,但宗室也是两分的。陛下是要一个早已身位俱隆的宗室,还是自己提拔一个出身寒微的宗室,这件事大王可得想清楚。”
元漳沉默了。
论才华能力,他勉强可以作宗正这个职位。但论辨识人心,宗□□下掌管所有宗室事务,并且还要和少府及太医令、太官令、汤官令、六丞相互协调,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人站在大势里,许多平庸也会变得不平庸。但若逆势而立,即便是惊才绝艳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原来,陆家在长安有呼风唤雨之势,他自然也混得风声水起。现在,陆昭等人即将移行洛阳,长安空虚,许多陆家的旧势力必然会遭到皇帝的清洗。
关陇世族鼎盛之时,元漳就常年生活在世族们的阴影下。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妻子接连死于蒋、周之手,又看着先帝如何做贺氏、薛氏的笼中之鸟。死去的宗室太多太多,有执掌禁军的皇子,有安居封国的宗王,每个想要在权力中弄潮的人,无一例外被卷入了权力的漩涡。因而他明白,身为宗室,能得重用固然是好,但保命才是第一位的。要乖顺,要识时务,宗王数量一个又一个的减少,他的封邑则会变得更加广袤。
“那我先辞去宗正之位?”虽然话从元漳自己嘴里说出口,但还是有些憋屈。
陆昭也看出来了,赶忙道:“那倒不必,若真辞去职位,远离长安,日后再有进望也难了。我倒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转任太常。”
说是转任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升任。自前朝以后,宗正寺就并入了太常,宗正卿为三品,太常却是一品。
“这可是升任啊。”彭耽书也有些惊讶,“皇帝就能轻易允准?”
“虽然品位升了,但职权确实也少了些。”陆昭道。众所周知,祠部现在管着原来太常的大部分事务,如今太常名下除了有博士、祭酒等学府执事官,就是掌管皇帝陵墓等事宜了。
陆昭放下茶盅:“若是平日,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允准。但如果太常可以给先皇争取一个美谥呢?”
元漳与彭耽书听罢,都若有所思起来。
陆昭继续道:“如今先帝与先皇后的谥号都尚未定,虽然各方皆有所选,但也不尽如意。本朝议驳之制,若此时能有人出面,引导太常博士和给事中驳回一些名实不相符的谥号,皇帝必然予此重任。”
虽说都是避祸,但如果能呆在一个一品的岗位上,等待风波过去,来日再复出,至少可以获得一个不亚于九卿的实权官位。太常这个位子没有什么实权。本来门阀大清洗之后,能做到这个位子上的人就不多。有资格的如王峤等人,早就站住了实权岗,而这些人恰恰是不愿意给大行皇帝以美谥的人。再加上前有高宇初的事,自新帝登基后,太常的岗位就一直空着。
元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这是个好机会啊。
元漳再次抬起头,用讨好的眼神望向陆昭:“那依皇后看,什么谥号合适?”
陆昭看向彭耽书:“瞅瞅,你这个廷尉在这里,他还敢当着你的面徇私呢。”
“这是皇家的家事,是家事。”元漳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提谥号的事,都由三公和祠部收取提议,公事公办吧。倒是升了太常后,不妨请镇东将军在属内一叙。毕竟,镇东将军出征,皇帝要拜将,这个是正经的军礼,太常这边也要派太祝。”陆昭含笑用签子挑起了起杯中的一片桃肉,“这桃肉既已过了热茶,虽姿美而无味,我就不吃了。”
得上谕召见,魏钰庭随百官一道前往太极殿议事。三日前,原本任宗正的汝南王元漳升调太常,众人皆云此为明升暗降。但今日魏钰庭拿到这份为先帝择选的谥号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百官都已到齐入列,元澈开口了:“诸公拟的谥号朕都看过了,桓、庄、明、愍、恭、孝。对这些谥号,最终只取其一,诸公有任何异议者,但言无妨。”
果然,一位太常博士最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以为庄字不妥。虽说睿圉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但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也可曰庄。”
谥号有三种,美谥、平谥、恶谥。公卿百官所提的六个谥号里,单纯只看字面意思,其中愍是平谥,多作缅怀,其余五个都是美谥。然而“庄”虽然算是美谥,但其中涉及到皇帝之死,也不是元澈所中意的谥号。
但显然有人有不同的意见,祠部赵侍郎就先一步站了出来:“回陛下,若因先帝崩殂一事而不可曰庄,那就也有愍字合适了。”
在国遭忧曰愍,多大丧。在国逢骨曰愍,多兵寇之事。
“所以赵侍郎以为应该拟以愍字?”太常博士当即反问道。
那名侍郎只是谦谦拱手道:“百官拟定谥号,皆集于司徒府,并不署名。廷议只作反驳,不作申明,博士如此问某,只怕有损公义吧。”
见祠部的下属起了争执,孔昱随即站了出来,稳住了局面:“回陛下,臣以为仅沉湎于先帝崩殂之哀而拟谥号,并无弘德昭迹之义。汉朝武帝一朝,国多大丧,亦多兵寇,却也不夺煌煌武德。臣以为,除了庄、愍,也都可以考虑。”
爱民长弟曰恭,慈惠爱亲曰孝。可偏偏先帝对弟弟动了手,对保太后动了手,看上去是美谥,但实际上却在骂人。一个平谥直接骂,五个美谥,其中三个在指桑骂槐,不得不说世族损起人来不带脏字。
元澈已经不想周旋于百官的讨论,开始直接定调:“桓字与明字如何呢?司空,司徒,二公觉得如何?”
这就是让人当即表态了。
王峤先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辟土服远曰桓,以武正定。克敬动民曰桓,敬以使之。辟土兼国曰桓,兼人故启土。桓的确是美谥。只是汉桓帝一朝有党锢之祸,兴黄门北寺狱,终乱朝政,实在不美,还望陛下三思。”
又多了一个指桑骂槐的美谥。
元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那就用‘明’吧,太保?”
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果虑果远曰明,这是一个唯一的美谥了。
吴淼应声出列,思索片刻后:“陛下,果虑果远者,自任多,近于专。臣虽有微虑,但若陛下执意如此,臣无异议。”
“哈,太保的意思是这个‘明’字用在朕的身上更合适了。”元澈气愤的近乎双手发颤。
众人都沉默了。
“既如此……”元澈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言之决断在他,但后果也是显而易见。
按朝议礼制,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意者曰驳议。三公及太常博士、给事中拥有议驳权。一旦陷入议驳阶段,那就君臣颜面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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