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洸正心烦意乱之际,魏帝开口了:“太尉有何高见?”
第68章 幽冥
吴淼虽然已是花甲之年, 但眉清目明。他看了看在旁边跪着的五皇子,不由得心中一叹。五皇子年岁正与自己独子相当,这是颇有些手段的年龄, 亦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暂且不说皇帝本人的心意,单单关中局势, 其实远比五皇子所说要复杂的多。一旦处置不当, 局势将会变得更加糜烂。
看的出来,这位皇子与吴国诸子旧怨颇深,时不时地要在皇帝面前翻翻这些遗族的旧账。但他终究是太年轻, 他眼中局面,不过是管窥蠡测。
然而以自己目前的身份, 也不好点破。吴淼想了想,而后平静道:“陛下若要杀陆归, 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不敢有所怨怼。只是交接安定的人选, 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有必要, 陛下可命其家也遣子为质, 长居都中。”
魏帝刚听吴淼的前边那些片汤话,正有所不屑,但听到最后一句, 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
他若要杀陆归,陆氏一家都在长安关着,不会有什么波澜。但下一个接管安定的人会怎么想呢?人
家陆归在你大魏关中艰危的时候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边。可你仗着陆家人质都在都中, 扭头就把人家杀了。我现在接手这块险要之地, 以后西北太平了,我会不会也被你皇帝一锅端了?你让我送质入都, 他陆归都这个下场了,我这个人质还送什么?
不光接手的人心生疑虑,那些在外出镇的人又会有何反应,作何感想?日后还会有人请子为质,甘心接受朝廷的辖制么?若江东旧族因此作乱,星火燎原之势,这些方镇袖手旁观,起了割据之心,那才是大祸。
他不能杀掉陆归。杀掉陆归引起的各方怨望,以目前的形势根本无法安抚。若方镇有所图谋,倒逼中枢,他是把这个小儿子推出去顶祸呢,还是自己独挡危倾,用祖辈世代所基,来弥合人心的裂变呢?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手下这些出身豪族的贺氏、薛氏、秦氏还可靠吗?
想至此处,魏帝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没得选。他只能接纳陆归并安抚陆氏。这是削藩的代价,凉王的问题必须在他这一朝彻底解决,怎能遗祸子孙?即便元澈有经纬之才,但凉王的势力网罗之大,只有自己出面才可消解,只有自己出面才能镇住各方的反对之声。成事之前的乱局,他要镇住。事成之后的骂名,他要来背。
况且陆归最开始的书信,是寄到自己手中的。陆昭今日虽然在短时间内便洞悉了局势,并且应对如流,但她不过一个女子,再聪明,难道还能算的如此滴水不漏?难道还能作出这种深度局?此时,魏帝压根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是否由陆昭引导的,这只是他削藩计划中的一步分罢了。陆归领安定事于大魏,这个方伯之实,终究是要给人家的。至于后续有什么运作,也只能循序渐进,容不得半点激进之举。
魏帝长舒一口气,道:“老太尉思虑周全,可谓桢臣。元洸你要多学多思,谨慎为事。先起来吧。”
元洸还未想明,虽然起身,但面色仍存疑惑。魏帝知道元洸还年轻,不比吴淼,领会这些还需要时间,因此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太尉此番是救了你啊。宫门快下钥了,你送太尉出宫罢。”
吴淼听罢,不由得惊恐推辞,而魏帝执意如此。元洸虽一时想不通透,但多少也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自己亦坚持送吴淼出宫。
临走时,魏帝忽然冷冷道:“太尉,今日殿中事当止于此门。”
吴淼明白,向魏帝深深一揖。
吴淼与元洸走后,大殿之中便只有魏帝一人。大殿空旷,任雕梁画栋,朱漆锦茵,亦难补填。没有任何屏障与遮挡,烛光之下,投射出帝王的身影巨大而狭长,至逼殿门,绝无收敛之态。
事态至此,不可谓不凶险。陆氏抬头,重掌权力,是他为削藩而做的妥协。即便事成之后,还需加以安抚。封陆妍为后,是为了彻底断了陆归与凉王共事的可能,但陆妍毕竟与陆振一脉只有血缘之亲,其能量并不足以牵动整个陆氏的核心利益。届时,只怕两家要还再添一道纽带,方才算得同舟共济。
如今江东轻锐,失去了陆氏与太子的把控,世家豪族们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苏瀛接手之后,更有吴人自治的趋势。毕竟当年的战争过于轻速,吴国本地豪族力量可谓毫发无伤。而虞家这个集国奸地奸于一身的朝廷门面,不仅因为先前事迹在吴人之中吃不开,也因其职位站到了当地豪族的对立面,因此施政格外艰难。牵制地方尚可,但实际掌控却远远谈不上。
魏帝皱了皱眉头,当初太子等人建议对吴地豪族实行分化内斗之策,拉拢顾氏、张氏等乡土之力匮乏却外著清望的南人冠冕入朝,执南政牛耳,极力打压那些武力强横的豪门鳌头。可这些年来,顾氏族人因守孝不能出仕,而张氏也仅有两人入朝。太子移位回都之后,这帮南人非但不愿北上入仕,反倒各安家业,游于闲园野墅。魏帝虽然不忿,但也没工夫过问。他打下吴国,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在本国内的威望。他的好弟弟还在大西北龙盘虎踞等着和自己斗法呢。
目前魏帝倒也并不十分担心江东境况,土豪们只要安于乡土,不生兵祸便可。按照现在南人的势头,日子已经富足无极,还有什么可图呢?魏帝决定待风波过去,再慢慢着手江东之政,届时只怕还要借以陆氏人望将三吴之地梳理干净。
不过今日吴淼的表现倒着实令自己眼前一亮。作为凉王的旧臣之一,吴淼能有今日之言,回护元洸,也不失为一种高妙的表态。
椒房殿旁室,陆妍独坐于榻上望着案前的烛火,她妆容未卸,发间的钗环因过于沉重,已经由侍女重新整理了两遍。
数月前皇帝也曾与自己商议再次遴选女侍中一事。女侍中掌宫内诸事,位于内司之后,常入侍太后、皇后,其品级位同宰辅。高祖开国多封高门贵臣之妻或宗室妇为此职,另有封邑。后来渐选高门闺阁中才德兼备者入侍,过两三年便指婚皇室宗亲,这些均有成例。
皇帝原本不管这些,人选拟定及世家挑选皆由保太后与自己拿捏。但听皇帝提起让陆昭入觐,暂居自己殿所,想来有令其备选女侍中之意。至于花落谁家,并没有点明。
今日听到从宣室殿来的消息,太子因陆归一事与陆昭发生口角,看来东宫与陆氏一族的关系已有下行之势。如此一来,即便皇帝强行指婚,陆家日后也不会受到任何优待。待太子登基,陆家更有可能因前迹,被以外戚避嫌之故加以疏远打压。相比之下,五皇子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五皇子素与保太后和长公主亲善,又曾质居吴国,与南人多有交集。保太后曾抚育倾华长公主,公主下嫁舞阳侯秦轶,其家盘踞冀州,可谓方镇之中最强者。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来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想要对陆氏有所动作,亦要有所顾虑。
但如今陆归归降之事未定,却让此事难以再提。陆归若背上叛贼恶名,陆家势必会声名狼藉。
不过得以庆幸的是,今夜陆昭与五皇子皆被今上留下赐膳。虽然自己未得圣眷,陆妍此时心中也算稍感宽慰。
虽然只是一晚,但其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姑侄二人少不得又叙了半刻。陆昭也不刻意隐瞒,只将殿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妍听着心惊胆寒,良久方道:“好孩子,幸亏你举措得当,陆家方不至绝境。”然而思至前事,陆妍亦有些愧疚,“先前姑母不过是筹谋之举,还望你不要多心。”
陆昭一笑,颇有拨云见日般的开阔:“姑母何出此言,昔年姑母为国远嫁,陆昭能够平安长大,自是托了姑母之福。如今朝中局势变换莫测,姑母无论作何筹谋,到底也是为了陆家。只要是为家族计,对于我来讲,便是一样的。”
陆妍望着陆昭,虽然感念她的包容,但亦为其不带多余情感的肺腑之言感到惊讶。她再次仔细揣度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皮肤因年龄之故颇有白梅点霜之轻寒,又因她极度淡漠的情感出落成一副苍山暮雪之态来。她说话时与不说话时,多是凤目低垂。但当她伸出凌厉漂亮的手腕时,便早已用它剥去那颗慈悲心,所剩的不过是万物归寂一般黑暗的眼眸。
此时含在嘴边的试探之语被陆妍生生地咽了下去,转而叮咛道:“如今你深居内宫,今年女侍中遴选要多留心。虽说家族联姻利益为上,但未来数十年的时光,你自己也要好好规划。”莫要像我这般,蹉跎了一生。陆妍在诸多侍女的环绕下,将最后一句话掩埋在了心里。
在此短暂的时间内,陆昭微微抬起了眼眸,烛火的明光似在其中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湮没在深邃无比的幽冥之中。
第69章 报复
陆昭当晚歇息在燕乐堂。她除去厚重的华服后, 遣去所有的侍女,然后坐在镜前,独自卸下钗环耳铛。将束发之物一一取下后,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淌在削直的瘦脊上。她将两鬓的碎发慢慢拢至脑后,露出的是修长而雪白的颈, 洗尽铅华的素面与之前并无甚不同, 只是眼周有着因近来少眠而生的阴影。
陆昭用指尖从瓷盒内点了茉莉清油,将已经微微干燥的脖颈按揉片刻。之后再次点取,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眼周, 稍时再度于镜中细看,阴影似乎已不那样明显。
她正要就寝, 于镜中转目的瞬间,忽想到这双眉目, 一段颈项,似乎是他目光流连最多的地方, 亦是她近年来最注意呵护的地方。她的动作就于此停滞住,然而过了许久, 她依旧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于是默默俯首,将最后一盏烛火吹灭。
“娘子?”外室似有人在唤她。
陆昭小心翼翼走至用来隔绝内室的屏风后面,这个声音她听过几次, 大概猜出了来者。于是她安坐在最近的蓉榻上,望着屏风后佝偻的身影问道:“刘正监有何事?”
刘炳道:“陛下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子,陆归将军联络一事, 还望娘子担待, 朝廷上已点了太子少保王谧与娘子同去,算是娘子旧识, 明日一早便启程。”
“我晓得了,此外也多谢正监今日殿前指引。”陆昭并不知殿外是否有人听候,便简单答谢着。
刘炳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还有一事想问娘子,昭仪……皇后的补药日后可要停了?”
陆昭望着指尖的丹蔻,这件事临行前,父亲并无交待,没有交代便是无需改变:“贸然停掉反倒无益。”她忽然沉默了片刻,转言道,“暂且换成寻常食补的方子,若日后有变,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屏风后的人似乎亦察觉到有些异样,然而并未说什么,依然道:“奴婢晓得了。”
刘炳走了,殿门复又阖上。地龙烧的很旺,然而北方的冬夜严寒之极,长而无尽。陆昭一袭月白中单,阖目静坐在屏风前。屋外雪割如刀,风削如铁,她早已习惯在此间只影而立,独自噤声,静默在空旷的殿宇中横跨时空无限延展,只有在这样极尽绝望的冰冷中,她方才感到片刻的自由。
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魏国重佛,凡事皆讲究因果报应。报应么?她是不信的,陆氏皆奉天师道。她知道自她出生那日起,道观里便有她的仙箓,金山银海堆出来一个名号极其响亮的仙位,仿佛不这般便无法抵挡她一生的罪孽。比起动辄罪己,苦求点化的佛,道的确是更适合她们这样的人。然而即便位列仙人,亦有陨灭之时。
比如陆衍。
魏国大军攻打到了建邺,兵临白石垒、石头城,此是胜负存亡之战。每次将士出征,吴国所有的女子都要在建邺的南门为将士们送行,而将士之壮怀,更赛柔肠。陆归早在一月前就驻守在石头城,陆昭亲自送走了陆衍。
临行前,她拿着从道观求得的符水,以一枝蒲叶沾拭,点在陆衍的额头上,以示祈福。她对陆衍说:“你且放宽心,魏国凉王奉太后于禁中,中原局面未明,这场仗不会打太久,父皇已派顾宪明前往和议。”陆衍已满十六岁,这是灭国前最后的抵抗,他没有不出战的道理。
听到了这句话,陆衍只道:“议和?去月寿春已陷,魏国控扼淮、颍,欲与江东争雄长。如今兵临国都,国门危矣。自建邺以南,世家大族必人人自危,不肯效死,观望国难。若吴国尚有议和资本,那便只有和亲一途,进奉曲承之事,你如何做得?姑母当年也是因为议和出嫁的,即便因二国利害可得君王顾及,但魏宫丽姝,多出高门贵胄,倾轧之下,难逃屈体卑辞之辛,折颜伏事之劳。那时我尚年幼,手既无缚鸡之力,胸中亦茫然不知所为。如今已过垂髫之年,自当保家卫国,使你不必受此苦难。”
陆昭慨然。她自然明白兵临国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的军略坊镇都会极其被动,人性的反复无常会被无限放大,士族与将士的信心可能在一波攻势下顷刻崩塌。中枢政权、钱粮、民心,诸多问题全线铺开,织成一张巨网,任你是当世兵仙,也伸展不开。
之后,便是虞衡兵变,陆衍战死。陆昭目视着城下死尸积野,江水断流,此时才从吴国细作处知晓,当时姑母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利用吴国安插在魏国的死士协助凉王,发动政变,反而出面为魏帝劝说凉王离京就藩。至此,凉王在长安的势力网瓦解,六军尽在魏帝一人之手。没有了后顾之忧,魏帝转身便命元澈倾三州之兵,人衔枚,马束口,夜袭寿春重镇。
如果不是姑母促进了凉王之藩,魏帝便不会有足够的兵力夺取寿春。如果寿春没有陷落,那么战线便不会推到建邺城下。如果战线不在国都,那么那些世家不会因为畏惧而选择投靠魏国,吴国不可能那么轻易从内部瓦解。
但历史没有如果,陆昭很清楚,许多事情选错了,就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她将药物藏在了送给姑母的礼品之中,让刘炳在姑母的补药中使用,来促成陆氏封后一事。
这件事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武威太后曾是先帝的皇后,她自己育有一子是被封为凉王的元祐,但元祾才是即位的太子。这就造成了元祾登基时一些尴尬的局面。凉王是诸侯中的强王,又有武威太后这一层关系在,这让元祾在帝权交接上十分困难,他自己也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所以,即便太子已立,嫔妃们都可以放心的生子,不必再担心立子杀母的规矩,但是如果想坐上皇后的位子,还是不能有子嗣的。
即便这件事是家族内部商讨而成,但对于陆昭而言,用姑母的生殉来祭奠陆衍之死,是一种满足私心的报复。如今她让刘炳把药停了,无关心慈手软,她只想把一些事情放下。如先前的年年岁岁一样,她不断地剔除多余的情感,让这副躯壳回到最本质的冷静,避免再次烈火焚身。她翻覆手腕之间,依旧是寒冰般的利刃,她依旧是陆家合格的女儿。
而现在,她两年前亲手埋下的伏笔,也将完整呈现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曾经在吴国出现的国门之危,倾覆之祸,亦即将在魏国上演。
元澈回东宫的时候,所有的灯都亮着。元澈这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元澈没睡,伺候的人都不能歇息。这大抵是元澈的内侍周恢吩咐下去的,殿下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他吃不透,有的时候不得不去问冯让。可是今天,元澈一脸阴沉的踏入东宫时,冯让也没了说法。
夜已经深了,敲梆的声音元澈听不见,不知道什么时辰,也懒得问,兀自在榻上躺下。周恢甚少见到元澈这般累,就算是出征回来,也要用了晚膳,再练够一个时辰的字,方才睡下,也从没见过躺下一句话不说的时候。周恢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帮他脱了鞋。正要除朝服的时候,元澈开口了:“去詹事府请魏詹事过来。”
周恢道:“奴婢这就去请,只是现在外面也等了不少要回话的人,其中还有绣衣属的人,殿下可要见见?”
元澈笑了笑:“倒是少见,既如此便好生请进来吧。”
周恢应下,片刻后,便引一名年轻内侍入内。内侍撩袍跪地,恭谨行礼道:“奴婢汪晟,拜见殿下。”
元澈瞥了一眼,倒是清秀模样,一贯附和绣衣属的选人标准。“贵上可有交待?”元澈的问话也算客气。
“不敢。”汪晟的声音柔软,且透露着一丝轻媚的谦恭,“主上让奴婢来,是为了给太子送一样东西。”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件,呈递道,“殿下一向通晓翰墨,这份墨宝,只配殿下一人浏览,绣衣属不敢擅专。”
元澈头一件便不喜绣衣属的这番做派,虽然心中嫌恶,但嘴上没有多说什么
。他略观了信件,心中已然明朗,因道:“你们原也没有擅专什么,更何况你们侍奉父皇,也有不易。”
汪晟笑道:“殿下这么说便已是天大的恩德了。绣衣属自当感激涕零,结草衔环,以后更加勤谨。绣衣属的奴婢们都是贱命,任人拿捏得玩意儿罢了,谋生而已,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元澈已经知道对方来意,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便让人下去了。
他端详着手中的信件,这样华贵雍容的笔迹,出自她手,早已不在意料之外。他的笔法,不知何时,也已被她学到了十之八九。元澈想到那年在柏梁殿,二人斗书,他仿她笔法,似是略胜一筹。如今她亦作此篇章,以牙还牙,颇见当时怨望。
元澈看了信中的内容,遣词造句多为《北征赋》翻写,用在陆归一事上,可谓十分得宜,而字迹仿的便是那日三江馆他书写的范例。至于落款抬头,他想,大概是两年前,他曾奉上自己的名刺去竹林堂。她留存收下,到底是苦练了两年,所以她写他的名字,倒是比任何字都要漂亮相像。
他被她算计了。如两年前一样,她踩在他的肩头,再登新高。
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元澈执起信,走到内阁,小心翼翼地把它与同样出自陆昭之手的文字一同存放在一只镶金嵌宝的锦盒中。不过这一次,他也不打算白白让对方占了便宜。
既然她踩在了他的身上,便要乖乖落入他的怀抱。
第70章 旧事
虽然时间已晚, 但元澈还是让周恢去传了魏钰庭。喝了一口浓浓的热茶,元澈冰冷而僵硬的手渐渐有了温度,抬起头时, 魏钰庭已经跪侯在他的面前。
魏家原本也算是高门,却因前朝八王之乱而受倾轧, 门庭寥落而没入了寒门卑流。他由举孝廉入朝, 作文吏半年后便直入詹事府。詹事府主簿官虽不大,但是职权却高,东宫的起居及大部分事物都由詹事府主管。时人道, 青云独步魏钰庭,颖拔绝伦王子卿, 以一寒门之资能与当朝顶级门阀的嫡系相提并论,已是少见。如今他短期内又升任本府最高长官, 也算延续了当年青云独步的称号。
魏钰庭略整衣衫,朝元澈行礼道:“臣拜见殿下。”
元澈并不起身, 只招呼周恢看茶,稍抬了抬手道:“魏詹事坐。”
魏钰庭谢了之后撩袍跪坐, 道:“敢问殿下, 今日宣室殿,陛下可定了殿下的主帅之名?”
元澈直白道:“孤自是主将,但陛下将南军尽托舞阳侯之手, 北军则由贺祎胞弟贺斌统领。卫尉么,自然还是父皇的老人杨宁。”
魏钰庭有些担忧道:“那么大司马门是谁来守?”虽说南北两军掌长安军事,卫尉独掌宫禁, 但是这些力量都是只掌兵不掌器, 说白了就是手里没家伙。前朝宣帝发动宫变,第一件事便是夺取武库, 武装力量,这才发挥了毁天灭地的效果。而要夺取武库,便绕不开地要攻打司马门。
元澈深知其中利害,因道:“既如此,孤母族中除了冯让,倒是还有冯谏可用。”
魏钰庭道:“那便请太子出征后上书陛下,命其为司马门都尉,另择骁勇补之。”光换了主将也不稳妥,最好把司马门的士兵全部换血。至于换血的筹码,便是太子领重兵在外,这是实打实的绝对力量。其实若细论,这些手段说是胁迫君上也不为过。但时至今日,魏钰庭也感受到皇帝对于太子的崛起已经抱有不小的警惕之心。
“詹事有心。孤这几年虽说已有起势,但掣肘也有不少,昔日天伦,亦难回顾,有时倒不如渤海藩在御前体面。”元澈心中虽颇感欣慰,但亦发牢骚之语,所幸将今日殿中伪造信一事也说与了他,后言道,“今日殿前言及陆归降魏一事,父皇回护陆家已是过甚,正是中了陆氏算计。”
思忖片刻,魏钰庭终坦率道:“臣对最近陛下所下的诏命略有耳闻,陆家注定要被陛下启用,启用的原因无非集权二字。”
“魏钰庭,你好大胆。”元澈并不愤怒,只是微微侧身,声音低沉。
魏钰庭面色不改,继续道:“殿下,削藩,只是第一步,削了强藩,才有能力削强臣。如今秦氏独霸冀州,薛、贺等家盘踞关陇,皆是尾大不掉。而殿下现在又何尝不是今上眼中的强臣呢?但要削强臣,除了解决强藩,还要培植新的强臣。陆家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一个,并且长期内也无法找到替代。陛下之所以在劝降陆归之事上如此刚硬,只怕是不愿让硕果仅存的潜力强臣落入殿下股掌。殿下恕臣直言,殿下只怕对陆氏嫡女有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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