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有话,针对开放票引一事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梁齐因抬起头,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谈不上什么治世不治世,不过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修撰是小,正如皇城大殿是数块砖石累聚而成,不可或缺,下官在其位,倒觉得是幸事。”
裴逐神色微动,像是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他收回目光,眉眼似两柄薄刃,声寒如石,“是吗,那我还得恭喜你,当初东华门前,我曾祝世子如乘东风,还望日后不会被打脸。”
梁齐因捧着经书颔首道:“借尚书大人吉言。”
话音落下,裴逐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养心殿。
宽阔的殿前,负责洒扫的内侍听不懂这两人夹枪带棒地在说些什么,庑殿顶上的红瓦闪烁,跳动的金鳞波光如同荡开的水色涟漪,梁齐因未在台阶上作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大殿。
“陛下,梁修撰来了。”
隆康帝倚在龙椅前,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数十本奏折,这些奏折早就由内阁过目过,隆康帝只需要用朱笔在其上做出批示,奏折的内容大多是例行公事,因为任何有争议的话语裴氏父子都不会允许它出现在隆康帝面前。
听到通传声,隆康帝停下笔,语调淡淡,“进来。”
他抬起头,望向走进殿内的青年,相比较于其他讲官,隆康帝会更乐意于是梁齐因来给自己讲课,他尚年轻,为人并非迂腐古板,不至于将经史讲得叫人昏昏欲睡,另一个原因,是他乃隆康帝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几人之一。
很奇怪,明明他们从前并未接触过,大概是因为他和季时傿关系匪浅,而隆康帝恰巧又对季时傿怀抱一点崇敬之心,所以连带着他看梁齐因也格外顺眼。
讲官要考察前一日的功课,隆康帝正襟危坐,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才能,经史背得磕磕绊绊,若换做其他讲官,这个时候已经拿出严师的身份对这个不合格的君王进行批判,这时常叫隆康帝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梁齐因见状只是停下考察,将经书放下轻声道:“近来第一批票引下放,想来陛下政务繁忙,并未有空温习,微臣可以再给陛下讲一遍。”
隆康帝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算起年岁,他比梁齐因还要再小一些,长久的身不由己使得他学会对旁人言听计从,于是端正坐好,面前小几上摆放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如雾如岚。
讲到一半,隆康帝蓦地出声道:“梁修撰,‘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这段话,朕不太明白。”
梁齐因愣住,因为这个问题在许久之前季时傿也问过他,想到季时傿,数月未见而难以抑制的思念又如藤蔓一般缓缓顺着他的四肢攀上来。他有时觉得季时傿真是可恨,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京城内,数月不着家,这两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分开的长。
隆康帝见他正出神,又问道:“梁修撰,朕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梁齐因倏地回过神,低下头请罪道:“臣方才走神了,还请陛下责罚。”
“无碍,朕赦免你,只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梁齐因手按在经书上,半晌如实道:“臣只是想起,从前也有人问过臣同样的问题。”
隆康帝抬起头,“是大将军吗?”
梁齐因一怔,没想到隆康帝会猜出来,“是。”
隆康帝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大将军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季时傿,当年的春蒐他早就死在围场中,如果不是季时傿,赵嘉礼与肖顷的阴谋永远不会被揭露。
隆康帝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被季时傿拖着冲出树林的恩情,她的忠诚并非针对于皇室,而是她的本能,哪怕换做是一个奴婢,她也会义无反顾的冲进去,这正是隆康帝永远无法做到的勇敢,所以他很崇敬季时傿。
“是,她是个极好的人。”
梁齐因眉眼弯弯,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接着讲方才的问题吧,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圣人之所以制定礼法,是为了节制欲望,向百姓征税要有限度,万事不过分强求,言行不骄横无理,无时无刻不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天下才会传承不绝。”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梁齐因将书放下,“陛下,臣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隆康帝抿紧唇,忽然想到裴逐走之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微臣劝陛下不要有非分之想,陛下的皇位怎么来的,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清楚,裴家可以扶持无根无萍的庆王上位,自然也可以扶持其他人。您登基的这些时日,外面的人虽然称您为天子,可您不会以为,这个皇位有一天真的属于过您吧。”
隆康帝肩膀一颤,下意识地佝偻起背部。
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
“陛下?”
梁齐因皱了皱眉,倾身上前想要查看隆康帝怎么回事,然而他刚伸出手,隆康帝便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道:“倘若一个人身不由己,‘仁’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臣以为,苟延残喘并非卑劣下等,任何人都有选择生的权力,贵身是对自己的‘仁’,但你的追求不可以建立在对他人不仁的基础上。既然蜗困樊笼,何不尝试打破他。”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陛下愿意实行新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隆康帝哽住,裴家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难道是为了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个皇帝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纵容裴家的野心,这个江山迟早有一天改名换姓,他虽是窝囊废一个,可赵家的先辈不是啊。
“今日的讲学内容,朕明白。”
良久,隆康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正,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有劳梁修撰了。”
梁齐因依言起身行礼,拿着经书退出养心殿,临近日暮时分,外面的雕梁画栋上停着数只栖息的春燕,与殿顶的琉璃吻兽几乎融为一体,他抬起头,顶着金辉,眯了眯眼。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错轨的前路,连他也算不出,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回到正途。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中,卡文卡得太难受,更新的不及时很抱歉(双手合十)
第165章 蜉蝣
南疆告捷之后, 随即是中原,西北,海上徘徊已久的倭寇见大势已去, 不等东海水师出手便卷铺盖似的逃得没了烟,西洋王室派了人,于四月初九,向大靖提出停战求和, 西南中原两支军队正式会师。
季时傿照例先去伤兵营内巡视了一圈,肩上吊着绷带, 数十场海战下来, 所有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海上炮火连天,有一段时日季时傿甚至听不清声音, 没日没夜的耳鸣。幸好胜在年轻, 修养了几日, 倒也能行动自如了。
前一日朝廷刚派了人,与西洋使臣谈判言和一事,西洋王室来的是老国王的儿子,老国王将死不死,儿子和女儿之间争权夺势,王子有宫廷宗室伯爵的支持,公主只能兵走险招, 靠开展远东战事所得来的战利品来压下国内的反对声。
西洋此次愿意求和,一是因为战败, 二是内政分裂, 党同伐异, 大靖的将领不得不承认, 若非西洋人自己狗咬狗,南洋的海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伤兵营出来后,外面正围着一堆人,战事过后,多地还需进行后续的整顿安抚工作,前不久楚王妃诞子的消息刚传到西南,大渝使臣正在进京的途中,赵嘉晏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连续几日脸都要笑僵了。
季时傿走上前,吊着一只胳膊不能行礼,颔了颔首道:“恭喜殿下喜得麟儿,什么时候给我们包红包?”
赵嘉晏摆了摆手,轻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这几日就没停下来过,回去我就将王府卖了给诸位包红包行了吧?”
“那不行那不行。”
马观同嘿嘿一笑,探头道:“王府没了,咱殿下回去不得跪刀片啊。”
话音落下,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道:“殿下想好给世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赵嘉晏沉思一番,半晌道:“单名一个‘稳’字。”
“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季时傿抬了抬眉,点头道:“好名字。”
赵嘉晏走上前,“先辈流血断骨挣出来的安稳,这小子出生时是个好日子,正是天明前。”
几人跟上他,众人聚在帅帐内,详细地将西南等地的边防部署重新安排好,过段时日,西洋使臣进京谈和,大靖方需要全程督送,季时傿不日将回京述职,临走之前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待商讨完,其他人先行离开,赵嘉晏与他的几个亲信留了下来,帅帐的毛毡刚放下,季时傿的脸色倏地变得阴沉,“殿下先前信上所言,千真万确吗?”
赵嘉晏面色犹豫,有些为难道:“那名叛军首领死咬着说就是裴怀远让人在流民所放火,我对他动过刑,但他始终没有改口过。”
“那人的家世背景我让人查过数遍,绝无遗漏。”赵嘉晏紧皱眉头,“我确信,他和裴氏过去完全没有任何纠葛,谈不上是栽赃陷害。”
季时傿沉默良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旧不死心道:“殿下,怀远与我交情不浅,我私心认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
赵嘉晏背着一只手,在原地来回踱步,“当初卢济宗等人将流民困在山中,饿殍遍地,怀远与我曾同生共死过,中州的百姓都说他是一个为民谋福祉的好官,那么多双眼睛都有目共睹,叛军一人之辞,尚不足以将朝廷重臣定罪。”
季时傿若有所思,“殿下,倘若他真敢放火烧流民所,知情之人绝不会只有他一个,怀远是个读书人,不会多少拳脚功夫,他一个人做不成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
“我会亲自去中州走一趟。”季时傿面若寒霜,冷声道:“如果裴怀远真的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律法严明,绝不能让他侥幸逃脱。”
西南战事平定之后不久,赵嘉晏即将回京的消息传出后,都城内有许多人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裴次辅满脸躁郁,嘴角甚至急得长了好几个水泡,他在府中走来走去,端茶送水的侍女甚至不敢走上前,生怕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裴次辅一掌拍在桌案上,吹胡子瞪眼,“这都办的什么事,楚王府可是热热闹闹地办完了满月宴,那赵嘉晏马上就要回京了,你们睡得着吗啊?”
“新政,呵……”裴次辅咬了咬牙,“诸位,你们也看到了,小人当道,蠹虫遍生,这究竟是为了利国惠民,还是侵蚀我大靖江山,你们也看得见。”
“盐铁既为国之根本,如今将朝廷命脉递到那群低贱商人手里,居心何在!世家尊严何在,你们坐得住,我可坐不住。”
亭内其他人不由道:“次辅大人,消消气……”
说完又不免愁容满面道:“只是如今这个局势,究竟该怎么办?”
裴逐低着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这群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梁齐因向戚方禹呈递了新政的方案,经他们合计后正式向全国开展,盐铁自古以来归朝廷统管,世家官员可以从中获利。
然而为了缓解此次严重战祸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朝廷对愿意向边关捐献物资的商贾发放盐引,这就等于是将本属于他们的一杯羹又分给了他人。
发放盐引不够,在这之后又颁布了新的条例,设有层层筛选要求,严禁官员收取商贾贿赂,杜绝占窝的现象,致使原本可以靠此谋利的世家官僚彻底被断了路。
“怎么办?”
裴次辅冷笑一声,“倘若诸位继续像鹌鹑一样缩着,本阁敢打包票,李玮与肖顷二人就是我们的下场!”
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叹道:“那梁岸微公爵之后,他只要本本分分的将来不愁荣华富贵,我就不信,他手上没沾过腥,可如今看来,他是成了心的要与世家作对啊。”
“毛都没长齐的东西,跟我玩沽名钓誉这一套。”裴次辅将茶杯重重放下,“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咱们陛下就是太年轻了,才会被小人诓骗,得叫他看清楚这个朝中他究竟该相信谁!”
——
当年治水的官员里,有一名是中州本地的县官,后来升官迁至他处,此人大概也没什么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小小县官做得怡然自得,因而陡然看到找上门的季时傿时,吓得双腿一软,把干过的缺德事一股脑地全说了一遍,连当过几次嫖客都没漏下。
季时傿越听越不耐烦,索性直接切入正题,“当年你还在中州的时候,有一个叫裴逐的户部官员曾与你共事,你还记得他吗?”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官员忽然像是被毒哑了一般抿紧双唇,眼眸轻微地颤抖,艰涩道:“大将军,为什么……突然要问起这个?”
“我记得朝廷派人南下治水时,卢济宗是派你接洽的吧,你与裴逐一起负责河道监修,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
对方嘴唇动了动,“尚书大人,谁不认识……”
“嗯。”季时傿继续问道:“我既然找上你,来之前自然好好调查过一番,成元二十五年五月初四,你与裴逐负责监管南郊的一处流民所,里面共有流民三百一十二人,后来卢济宗等人伏诛,河道修建完毕,上报朝廷的流民名册上并未提到过这三百多人,我问你,这些人去哪儿了?”
那名官员的声音发颤,“下官实在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
“知情者秘而不发,可以按同谋罪论处。”季时傿直起身,“我劝你识相一点,中州南山上埋着的焦尸已经被挖了出来,仵作验过,有几人可以对得上号,这群人死得不明不白,你也逃不了干系,不若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说不定还能拉个垫背的。”
既然能当上官自然不傻,季时傿找上门定然不可能无凭无据,只怕她心中早有评断,只是缺个当事人的证词罢了,他不承认,丢进刑部旁人自然有的是办法撬开他的嘴,他没有必要为其他人死咬着牙不认。
对方沉默许久,终于如同泄气一般跪倒在地,“当年,因为贪官污吏克扣赈灾粮,导致流民中饿死了许多人,那时正是盛夏,尸体来不及处理,有一间流民所便闹出了瘟疫。”
“下官本想通知知州封城,以免瘟疫继续往外扩散,可是裴逐拦住我,他说我们同为赈灾官员,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流民安顿,可如今闹出了瘟疫,朝廷若是追责下来,我们第一个保不住脑袋。”
季时傿握紧拳头,缓声道:“然后呢?”
“然后……”那名官员闭上眼,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双手微微颤抖,“为了不让事情败露,裴逐让人放火将那群人全都烧死了,再之后封锁了消息,加上中州本来就死了许多人,没人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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