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苑内,肖皇后好整以暇地坐在花厅中央,席间桌椅还都未撤去,只是人已经空了。她半倚着身体,慢慢喝着酒,一只手搭在额角,慵懒地缠着碎发。
月台下种植的的各式名品菊花被鲜血染成红色,花香与血腥气揉杂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被火舌舔舐过的花海,涌出一种既荒诞又诡异的美感。
低弱细微的啜泣声从宫殿内传来,瑟缩在角落的女眷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有的衣衫凌乱,有的摔伤了腿脚,她们从前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遇到这种情况,跑都跑不起来。
肖皇后明显不想花太多心思管她们的死活,更遑论给她们找太医,伤处长久得不到医治开始溃烂,到了后半夜有许多人开始发烧,宫殿内人心惶惶,哭泣声不断。
季时傿在一队禁军的掩护下,成功从养心殿杀到了南宫墙的护城河岸,但是原本跟随她的几十人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人,一大半都身负伤不同程度的伤。
岸边的红枫叶逐水飘零,季时傿望了望流动的护城河水,忽然抬了抬手,她身后跟着的人顺势停下步伐,其中有一人不解道:“大将军,出什么事了?”
季时傿紧紧盯着河道,闻言解释道:“宫墙外一定有重兵把守,一出去就会与他们打个照面,单凭我们几人想要强行突围基本不可能,更何况后面还有追兵。”
身后的禁军听到之后脸色也沉了下去,哀叹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好不容易跑到南宫墙,就算是拼也要拼一把,陛下和养心殿前的弟兄们等不得啊。”
季时傿沉默不语,她尚未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此次北上借兵,险境重重,离宫只是第一步,城门附近也一定戒备森严,若不走城门,那就只能从西面京汇码头走水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那样进程就慢了,可能半路就会被追上。
“大将军,来不及了,不能再犹豫了!”
赵嘉礼派人围堵,怕是很快就能找到护城河这儿来,季时傿咬了咬牙,刚准备挥手让大家下河,她头顶正上方便忽然响起一声隼唳,季时傿猛地抬起头,雪白的海东青振开双翅,朔羽粼粼,在宫墙上空疾驰徘徊。
季时傿目光一顿,立刻反应过来,梁齐因现在就在外面,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宫内发生了怎样的异变,雪苍是他带来报信的,他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辙,也想到了可以从河道逃出皇宫。
季时傿冷静下来,抬手弹开手上的腕扣吹响哨子,两种不同的隼唳在夜空中响起,海东青扬颈鸣叫,羽翅扑杀,俯冲而下,身形几乎连成一线。
梁齐因正藏在南宫墙外的树林里按兵不动,半晌,海东青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视线内。他站起身,缓缓从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箭,在昏沉夜色中瞄准宫墙下的一名侍卫,梁齐因目光坚定,手臂端直,这一箭没有可以出差错的余地,“咻”的一声,寒风骤起,栖鸟惊飞,树林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瞬间若万马奔腾,刀起厮杀。
寒光闪烁,宫墙下的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长箭瞬间穿透了一名内廷侍卫,牢牢钉在深厚的宫墙上,血花迸溅,箭尾嗡鸣不止。
“来人,有刺客!”
哗变遽起,宫墙下守卫的士兵立刻往箭矢射来的方向冲去,海东青嘹亢的叫声又一次在头顶响彻,季时傿一手按紧刀柄,一手挥下,沉声道:“跳!”
身后的内廷侍卫紧追不舍,陶叁找来的这些人都是在京汇码头做工的漕帮兄弟,自然比不过宫廷侍卫武器先进,训练有素,但是他们混迹市井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街道与小巷有多少条。
他们很快分成几波,遁地一般顷刻在都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禁军追出去快一炷香才陡然发现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等他们惊慌失措地赶回去时,季时傿早已赶到京汇码头附近。
陶叁割开船绳,“船上伤药干粮都备好了,将军,你们直接出城,上了岸会有人接应,届时再换乘马匹往漠州借兵。”
季时傿立在岸边,往四周张望,“齐因呢?”
“将军放心,公子没事,他让您直接出城,不必顾虑。”
远处隐隐有追兵举着火把往码头的方向赶来,情况急迫,季时傿只好一咬牙,转身跳上甲板。
陶叁眯了眯眼,将岸边所有停泊的船只全部解开绳索,鼻尖有淡淡的火药味萦绕,因为今日宵禁很早开始,其他伙计也都被事先安排离开此地,码头上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年关将近,烟花爆竹的需求量增加,近来便有运送火药的船只入京,有些还未来得及卸货,陶叁吹亮火折子,猛地往岸边掷去,随后“嘭”的一声巨响,恍若惊雷,顿时地崩山摇,火光冲天,拔地而起,焰红色的浪潮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码头,并逐渐往城门方向沿续。
赶来的追兵一愣,有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地面晃动,为首的百户瞳孔骤缩,牙齿打起颤,厉喝道:“别追了,先、先救火!”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图谋
时隔多年, 万里冰封的北国雪原,没有因为这场铺天盖地的冬雪就变得满身疮痍,数不清的炭火物资从西方送来, 牛羊没有冻死,部落的子民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雪,不再像过去一样绝望无力。
经历过将近一年的休养生息,又逢中土秋收的季节, 挲摩诃抚摸着臣下新呈贡上来的毛皮,神情淡然。
“王, 祭祀已经准备好了。”
在每年的秋月, 北方的部落首领会向腾格里宣告, 禀明详述这一年部落的收成情况,祈盼上苍赐福, 明年能风调雨顺, 子民安康。
自挲摩诃继任以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跪在祭坛上,向腾格里忏悔自己的罪过,每一年部落都在死人,牛羊成片成片的冻死,草场衰减,无论他愿不愿意, 他都不得不承认,在他在位期间, 鞑靼部落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落。
今年因为有西洋人的支援, 部落并没有大面积地闹雪灾, 子民对他的意见也少了许多。但挲摩诃却未见得有多开心, 他神情仍旧凝重,粗犷的眉眼间常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
下属见他长久地出神,忍不住开口道:“王?”
挲摩诃回过神,“怎么?”
“王,祭祀已经准备好了。”
挲摩诃点了点头,下属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道:“王近来总是出神。”
“是还在为部落的事情烦心吗?今年不会再闹雪灾饥荒了,王可以放心。”
话说完后,却见挲摩诃的神情并未有任何缓和,下属暗叹了一声,转身退下。
帐内又安静下来,炭火噼啪作响,挲摩诃望着挂在案头的狼刀,冰凉光滑的刀面上映出他的面容,脸上戴着一只兽皮做的眼罩,在去年的潭城一战中,季时傿射瞎了他的眼睛,这只眼睛甚至等不到被医治便彻底坏死,眼球萎缩发白,作为一个怎么都去不掉的耻辱,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而罪魁祸首,她仍旧是这片厚土上最年轻的主帅,享受无尽尊荣,挲摩诃屈辱又不甘地发现,这一年来时常入他梦境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情人,不是广阔无垠的草原,而是刀剑厮杀中,射向他的一支箭,与女人永远沉重冷静的面容。
她波澜不惊的眼底,比任何轻蔑的话语目光都更叫他撕心裂肺,蚀骨的恨意几乎将他淹没。
很难说他现在想要进攻中原的目的,到底是想要开疆扩土还是报仇雪恨,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蓦地,刚刚退出去的下属又重新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还没跪下行礼便先兴奋道:“王,您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方才探子来报,大靖皇子逼宫,老皇帝命不久矣,如今他们朝局动荡,正是我们进攻的最佳时机啊!”
挲摩诃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当真?!”
“千真万确,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兵力缩减,季时傿被困在京城,自身难保。”
挲摩诃嘴角先是抽动了一下,而后才不受控制地后仰大笑,“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
他冷静下来,目光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身上披着的兽皮在炭火的照耀下,发出明亮柔顺的光泽,挲摩诃身躯庞大,四肢健硕,冷笑时更像是一只磨着牙,伺机而动的巨型黑熊。
“拿来纸笔,我要给卡瑞娜殿下写一封信。”
*
南洋海面上,一艘巨型舰船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北行驶,金发碧眼的少女从船舱内走出,手里拿着一张羽毛形状的信纸,图上的食草兔子团成一圈,正在撕咬自己的尾巴,它的身下鲜血淋漓,而它却无知无觉。
“有意思。”
一旁的士兵抬起头,“公主,信上说什么?”
前方的少女面带微笑,闻言却并不回答,她松开手,信纸随着海风飘落,渐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你不是一直好奇东方女人是什么模样吗?”
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鼻头被海风吹得通红。
少女转过头,“马上你就能见到了。”
*
漠州位于大靖的最东北方,气候寒冷,一年四季大雪不断,再往北则是连绵不断的大雪山,了无人烟。
漠州军驻守边关,无令不得离开,轻易无法调配,哪怕当初戚相野南下为兄长收尸也废了很大一番功夫,他如今身居校尉之职,每日需要带领士兵四下巡视,漠州与东瀛隔海对望,驻军时常需要联合东海水师共同抗击倭寇海盗,一年到头都是如此。
九月初,漠州就已经十分寒冷,巡视时要身穿厚厚的甲胄,里面还得再套一件厚重的棉衣,呼出的热气转瞬间就能凝结成冰。
戚相野推开面罩,抖了抖钻到领子里的雪粒,他天生火气旺,这般严寒的环境下,两手仍旧热得如同火炉一般,棉衣也比别人少穿一层,巡视时跑马一圈,顿时热得浑身都是汗。
他一边拂开面罩上的冰霜,一边和身旁的士兵打趣,眼前雾气蒙蒙,滴水成冰,身旁人冷得跺了跺脚,不住叫唤道:“渟渊啊,咱赶紧把这块巡视完了回去换班,要死啦,腿冻得走不了了。”
“你不行!”
“……快点吧,不然我就成冰雕了。”
戚相野只好重新将面罩戴上,打马往前,一抬眼忽然看见雪地里有几个雪球正在极速往他们的方向冲来,戚相野挑了挑眉,“啥玩意,雪怪吗?”
他嘴上虽说着调笑的话,手却警惕地按住了马鞍边的刀柄,正欲拔刀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喝,“戚二,是我!”
戚相野立刻瞪大眼睛,那几团雪球很快疾冲到眼前,并非敌兵,也不是什么雪怪,而是一路风尘仆仆,几乎快被大雪覆盖的人。
“柏舟!”
戚相野打马冲上前,季时傿嘴唇青紫干裂,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身后还跟着几人,直接开门见山道:“立即带我去见你们统领,京城里出事了,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调兵南下勤王!”
*
阴冷无边的宫殿内,数十名女眷依偎在各个角落,脸上满是绝望,这些时日,除了肖皇后每日派人给她们送吃食之外,其余外界的任何一丝消息都未能传进。
他们从守卫的只言片语中,依稀还原出了一个事实,端王逼宫谋反,京师戒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陛下被困养心殿,人人自危,根本没人能顾得上她们。
“温夫人,药草还有吗,我娘已经烧了一夜了。”
一名少女咬着下唇,双眼哭得通红,身上的锦衣也早就脏乱不堪,散发着异味。她面前站着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妇人,发髻只是微微散乱,气质泰然端庄,闻言转过头,面露为难。
这名夫人正是大理寺卿温修宜的夫人,她父亲是泸州圣手徐正则,温夫人平日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放置的大多是药草与常备的药丸,有些可以止血或是清热。
关押的这些天内,受伤发热的女眷等不到太医医治,温夫人便将腰间的香囊拆开,将里面的东西分散给需要的人外敷内服,殿内的气氛才不至于太过死气沉沉。
靠在角落的女眷中有人见此情形,不免苦中作乐地感叹道:“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温夫人也会医术。”
她们只知道,温夫人是京城最端庄贤淑的夫人,而她的女儿温玉里过去也是京城最知书达礼的小姐,只是可惜红颜薄命,温玉里这朵天仙花,还没来得及被谁采摘就自己先凋谢了。
少女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眼里满是期冀,“夫人,还有吗?”
温夫人只能摇了摇头,“我只有一个小香囊,这么多人,三日下来,里面的东西早就用完了。”
少女眼眶里翻上来水汽,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温夫人张了张嘴,有些不忍心,哭声将其他人也感染,殿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音。
“不行。”
这样下去真不行,温夫人摇了摇头,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门口的侍卫一看到她便拔出刀,厉声道:“回去!”
“有人要病死了,无论如何也要看大夫,如果没有太医,能不能送些药过来,我也可以给她们看。”
侍卫不为所动,“回去!”
温夫人没有办法,只能退回殿内,她转头望了望地上烧得昏迷不醒的妇人,咬了咬牙,大喊道:“皇后娘娘,人命关天,求您高抬贵手,饶大家一命吧,皇后娘娘!”
门口的侍卫见状脸色一沉,立刻举起刀,猛地砍过去,“你找死!”
温夫人呼吸一滞,瞳孔骤缩,一瞬间连大叫都忘了,然而预想中的巨痛并没有袭来,倏地寒光一闪,如流星坠地,不偏不倚地从那名侍卫手心穿过,只听得惨叫一声,箭矢擦着温夫人的头顶而过,势不可挡,“铮”的刺入地面,石砖瞬间震裂,箭尾上还飘着几根乌发。
殿内人随即抬起头,洞门大开,金光涌动,季时傿立在月台上,目光狠厉,脚边放着的正是孙琼玉的头颅。
后赶来的肖皇后脸色煞白,顿时瘫倒在地。
“娘娘。”
季时傿缓缓放下长弓,声音澈寒入骨,“收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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