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傿站在城墙上,肩上厚重的霜雪未曾将她臂膀压弯一分,城外大军压境,城内粮草贫瘠,变化无常的天气,永远是战争中最难以预料的东西,再缜密的部署与无双的兵法也抵不过。
将士们身上穿的重甲棉衣撑不住在寒冷中久待,近来粮草所需急剧锐减,是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城墙就快要撑不住了,一旁的将士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声,“大帅,我们要往后撤吗?”
季时傿手按在城墙上,闻言平静道:“撤哪儿去,除非冬去春来,冰河融化,否则我们哪都走不了。”
“我们还可以往西走,说不定能突围出去。”
“往西?”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侧目看他,“你的意思是把百姓丢在城内,我们逃吗?”
说话的将士被她看得有些羞愧,顿时将刚刚冒出的那点杂念屏退了个干净,“我、我失言了!”
季时傿转过头,远处黑压压的正是东鞑军队,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三千……”一旁的将士沉着声,面色悲痛,“照这个样子,最多三日城必破。”
“拖。”季时傿轻声道,目光顿了顿,“来时的时候我倒是看过西面有山,但地势险峻,怕是不好走,谢丹臣若是要派人支援只能从那儿,我们再撑十日。”
“十日?十日怎么撑?三千人里近一千都是伤兵,挲摩诃亲征,我们根本挡不住。”
“能。”
季时傿坚定道:“最多十日,东鞑军粮草必绝。”
潭城外的辽阔大地上,旌旗飘动,马蹄踏过处飞雪四溅,狼嚎声此起彼伏,雪橇疾驰掠过。
挲摩诃着重甲,战车先行,这些天交战下来,城内将士不过几千,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潭城城防本就不如其他地方稳固,更何况三面环水,唯一的水路也走不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支援。
“王,我们今日便可一举攻下潭城,夺取他们的粮草。”
挲摩诃脸上虽未见得有什么喜色,但他漫不经心敲打着战车的手指却可以看得出他势在必得。
潭城能出战的将士越来越少,纵然季时傿再神通广大,还能点石为将吗?如今越发酷寒,只怕岐州赶来支援的士兵,凿冰也要凿上十天半月,潭城城破,是大势所趋。
“众将士听令,随吾破城!”
“是!”
东鞑大军越逼越近,挲摩诃的身影也愈渐清晰。季时傿登上城墙,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将大靖的旗帜插稳,猎猎飞雪中,朱红色醒目非凡,如金阳灼目,一旁站着的玄甲身影,仿佛才是潭城固守不倒的坚硬城墙。
两侧如她一般的士兵手握长枪,枪头在苍雪日照下,飒沓如流星。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甚至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楚,挲摩诃却莫名觉得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一定带着轻蔑的笑容。
“等等。”
挲摩诃脸色一变,倏地抬手喝停大军。
“王,为何停下?”
“不对……”
挲摩诃凝视着城楼上的身影,忽然不敢再往前,几年前他和季时傿合作时,哈鲁赤也是这般攻进钺州城的,自以为西北驻军弹尽粮绝,季时傿兵败逃走,可事实上她一直埋伏在附近,等哈鲁赤率精锐入城便即刻展开围剿。
身旁的亲信大概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急道:“王,她身边只有两千人,我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怕攻不下一个小小潭城吗?当初她有您帮助,可现如今,她可没有救援!”
这几句话将挲摩诃打动,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指挥前锋将士先冲出去,城墙上不过百十弓箭手,连这群人都快拦不住,很快便有大批鞑靼将士顺着云梯攀登城墙。
季时傿凝视着城下大军,忽然一抬手,接着便有无数滚石从城墙落下,搭好的云梯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半空中的鞑靼将士被巨石推落,在城墙下压成了厚厚一滩肉泥。
挲摩诃猛地从战车上站起,面上怒气顿生,在麾下将士的惨叫声中怒道:“季时傿,这些花招,你耍够了没有!”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做回答。
“王!”亲信扬声大喊道:“您也看见了,她没有兵可用了,甚至连弓箭手都不剩下多少,这女人花招太多,切不能再着她的道,依属下看,直接攻城!”
季时傿依旧垂首注视城下,从头到尾她的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应有的慌张,她不合常理的泰然自若让挲摩诃心里觉得没底,难道潭城有人增兵支援了吗?
不,不可能,进入潭城的水路都被冰封,根本走不了人,难道西北驻军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可是季时傿为什么如此淡定,就像她当初设计埋伏哈鲁赤一样。挲摩诃握紧战车上的扶手,在手下的催促下愈渐烦躁,他紧紧盯着城墙上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王!您还再犹豫什么,我们的将士已经快没有粮草了,今日若再不攻下潭城,兵败无疑!”
挲摩诃咬了咬牙,喝道:“攻城!”
随即东鞑大军继续往前逼近,地面被震得作响,季时傿依旧没有动,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拔出佩刀,在手中转了转。就在东鞑军队即将兵临城下的时候,里面倏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像是万军奔过,马蹄踏破硝烟,数声“杀”如一柄铁锤猛地敲在了挲摩诃心头。
潭城内居然真的藏了兵!
挲摩诃瞳孔骤缩,太阳穴横跳,他嚼齿穿龈,几乎破音道:“撤、撤退!”
同样的招数,他明明看过哈鲁赤中过一次,今日竟然还为此吃亏,城墙上涌出无数弓箭手,巨石滚落,血流成河,前锋队死伤无数。
挲摩诃率领大军紧急撤离,雪烟四起,背影狼狈不堪。
季时傿回过头,城内百姓凑在一起大喊,铁锹榔头敲击作出金戟相撞的声音,而她两排涌出的所谓士兵,也只是穿了铠甲的普通百姓而已。
先前与她一起守城的将士停下呼喊,抬头欣喜道:“大帅,蛮子撤了吗?”
季时傿点头轻笑,“撤了。”
以挲摩诃的谨慎性格,一定会联想到五年前二人合作围剿哈鲁赤的计谋,他生性多疑,必然不敢往前,再虚张声势一下,他自己吓自己都能吓得逃跑。
话音刚落,又突然有人骑马冲过来,大概是太过兴奋,勒紧缰绳时甚至没有坐稳身体,猛扎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怕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喜极而泣道:“大帅!援军到了!”
仓促撤退的东鞑大军,一连冲出去几里,挲摩诃张着嘴,肺里灌满了雪,他粗重地喘着气,面色涨红。
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双瞳孔在瞬间浓缩成一个点,脸上筋络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
“王……”
身旁的人见他突然停下,惊慌道:“西北驻军就要追上来了,王你……”
话说到一半顿住,这名亲信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茫茫雪原上,哪有追兵。
“季、时、傿……”
挲摩诃一字字地从牙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他眼里的恨意快要溢出来,心脏急速跳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众将士听令,立刻折返,将潭城一举攻下!取季时傿项上人头者,重重有赏!”
“杀——”
挲摩诃此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潭城不过二千守卫,季时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些歪门邪道,惑人心智。
可这些奸计只能使一次,如今,潭城必破!
鞑靼军再次兵临城下,挲摩诃一心只想杀了季时傿泄愤,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返回,会是数万援军等着他。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抬手拉弓,气质张扬如风,明艳胜火。
她勾唇讥笑,慢悠悠道:“取挲摩诃项上人头者,重重——”
“有赏。”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啥都沾点
十二月, 闹哄哄了数日的风波才彻底平息下来。
令京中众人惊奇的是,那已经七十二岁,致仕多年的沈居和居然再次进宫, 为陛下教导皇子。他过去是崇宁帝钦点的状元郎,历经三朝,只是当今圣上登基没几年他就声称年老辞官,后来在京郊创立了泓峥书院。
成元帝也下旨宽恕了闹事的学子, 没有敕夺他们科考的权利,只是打了几个板子以儆效尤。申行甫从诏狱里拖出来的时候, 已经烧得快没了声息, 他在此之前本就带病未愈, 又在诏狱里关了大半个月,身子骨脆弱不堪。
成元帝听闻他的近况, 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他的死罪, 甚至开恩, 若是他病好了还可以继续回都察院任职,君王宽容大度,臣子只能跪谢感恩,哪怕遭受的这些苦痛都是拜他所赐。
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成元帝也不可能再强求建立蘅阳宫,又有沈居和在旁规劝, 他渐渐地又同从前一般,每日照例出席大朝会, 也不再日日想着求仙问道了。
蔡垣因为妄论朝政, 挑唆学子去东华门闹事被司廷卫带走, 没过几日就被处以斩刑, 年关将至,这一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旧的世族已经湮灭,新的流派又在生根发芽。
历经三个月,以江南为第一批实行地区的新政终于要推行完,期间赵嘉晏多次被弹劾,光是内阁压下来的奏章就有上百本,期间还包括从江南特地进京诉苦的老藩王。
豪绅权贵占地不肯清算,甚至雇佣打手阻拦官员,赵嘉晏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索性找东海提督贺利良借兵调遣,才总算将土地清算完毕。
此次土地丈量一共多出良田三成,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清算过程中又抓出了许多土地兼并的现象,其中就包括肖家在江南侵占瞒报的隐田。
肖顷在百姓眼里清廉的形象摇动了几分,他忙着为自己擦屁股,暂时腾不出手来给梁齐因使绊子。一番苦心钻营,早早开始部署,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把沈居和送进了宫,廖重真如今连成元帝的面都见不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李寅元的手稿送到百川书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个早早开始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梁齐因。
如今赵嘉晏办成事从江南回来,金银流入国库,成元帝对他的态度定不会如从前一般觉得他可有可无,继废太子那个蠢货之后,没想到又会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肖顷与端王等人心里不可谓不气得牙痒痒。
不过他身上倒还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比如他去了江南之后找贺利良借兵,清算隐田时又不小心伤了谁。
成元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与武官纠缠不清,肖顷迅速召集了一群人,联合江南的藩王一起准备参赵嘉晏,却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赵嘉晏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进宫找成元帝负荆请罪。
养心殿内,先帝亲兄弟肃王的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成元帝哭诉,赵嘉晏带着官员如何将他们的家产夺去,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老王爷甚至气得病重,赵嘉晏是要逼死他们一脉。
“陛下,那群人将我们一家积累几十年的产业全抢走了,臣的父王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被他们推倒至今未能下得来床。”
赵嘉晏神色淡淡,所谓的推倒,其实是老肃王舍不得自己贪墨的田产,把自己急中风了而已,根本没有人碰过他。
小王爷也已经四十多岁,看向赵嘉晏哭喊道:“嘉晏,你若想逼死我们,你就直说,带着兵将我们王府包围算什么,该清的田都清了,肃王府就那些田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就那么被你们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陛下、陛下——”他扑向成元帝,涕泪交加道:“陛下您还是给臣指条活路吧。”
成元帝手撑在桌案上,脸色如乌云遮幕,“嘉晏,你皇叔说得是真的吗?”
赵嘉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几十年来肃王府兼并的良田与贪下的数额说出来,一旁的肃王脸色越来越慌张,末了他则缓缓卷起袖子,那上面遍布着数道狰狞的疤痕。
成元帝倏地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此去江南,从山坡摔下过一次,坠湖两次,我同父皇说这些,并不是想同父皇讨卖什么可怜。”
赵嘉晏轻声道:“儿臣是皇子尚会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被占了田亩的百姓会遭受什么,儿臣知道父皇仁爱,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只是儿臣实在无能,只能向贺提督求助,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愿向皇叔与老王爷赔罪。”
肃王冷汗涔涔,“你……”
成元帝从批阅奏折的桌案前走出,低头看了着赵嘉晏胳膊上的伤,帝王鲜有的慈爱此刻竟流露出半分,“还疼吗?”
赵嘉晏摇了摇头,“小时候父皇教导过我们,赵家的祖辈是流血打下来的江山,虽然□□的威武,父皇的雄伟儿臣都没有继承好,但儿臣也绝不会因为这区区皮肉伤就喊疼。”
成元帝眼神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嘉晏却垂下目光,“对不起,父皇嘱托儿臣的事情,儿臣却没有办好。”
“没有,你办得很好。”
成元帝收回手,转头看向另一边,语气不悦,“赵平,倒是你,该好好同朕解释解释,那几千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十二月廿十,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肃王为首跑到京城诉苦的江南宗亲,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未将田亩夺回来,反倒被成元帝下旨查了更多东西,他一出事,剩下的宗亲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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