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裴逐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雨, 一会儿流民所是不是会放粥, 我去讨一碗便罢了。”
另一个官员道:“诶, 那可不行,那种地方的粥喝不得!”
裴逐一愣,“为什么?”
“那些粥里啊都掺了石沙,寡淡无米,哪是人喝的啊!”
裴逐拧了一把袍袖上的雨水,“那流民喝什么?”
“就喝这些啊,还能喝什么?”
裴逐皱了皱眉, 语气里有些错愕,“拿掺了石沙的粥给流民喝?前段时日粮仓里不是下放了一批米粮吗?”
方才开口的官员回答道:“不够啊!”
“那也不能……”裴逐止住话音, 只露了几个音节便抿住了双唇。
这些话不能在外面乱说。
棚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河道还没修建好的堤坝暴露在雨水中, 泡得软塌塌的。
“雨停了。”
棚子里的工匠说, “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了得咱们继续去上工了。”
“裴大人啊,您也赶紧去吃个饭吧,一会儿日头大起来,热得很。”
裴逐颔首道:“好。”
说完转过身,随从跟上来,“大人,回衙门吗?”
“不回,去流民所。”
“啊,不吃饭吗?”
“去流民所。”
随从悻悻然低下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但只能依言拿好他的东西,紧跟上前。
流民所建于南郊,大概能容纳三百多人,中州水患之后,大部分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毁,房屋也不再能住人,南郊便建造了一个流民所,其实也就是临时用砖瓦搭建出来的平房而已,虽然不如正常房屋住着舒服,但至少不会有破风漏雨之忧。
每日流民所附近都会有专门的人来施放粥食,每个人都能领一碗热粥与白馒头,几个临县的的粮仓还特地捐了一批米粮过来,按理说至少能撑上个十天半月的。
裴逐行走在灾后破败的街道上,雨天积滑,一步一个水坑,他的鞋子已经在水里泡透了,便也顾不得会沾上污泥,大步往南郊走去,只是尚未靠近流民所,便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
路边躺着几具青灰僵硬的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几个官兵正在抬人。
裴逐快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官兵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头,“裴大人,这都是些死了的流民。”
“死了,怎么死的?”
“这……小的们哪里晓得啊,最近死的人那么多。”
裴逐抿了抿唇,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双颊凹陷,单薄的衣服下肋骨突出,身后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道:“这是饿死的吧,脸都青了。”
裴逐脸色一顿,急步往流民所走去,前面正在施粥,排着队的流民们各个骨瘦如柴,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裴逐扫了一眼,里面的粥哪里算得上是粥啊,浅淡如水,一碗里没几粒米,还掺着沙石。
“怎么回事,粮仓发的米呢?不是还有馒头吗?”
他冲到施粥的棚子里一看,哪有馒头,炖粥的大锅里一眼可以看到头,都是些沉底的泥沙。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些流民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话,怎么可能不饿死人!
“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随从见裴逐来了流民所后一句话也不说,冲击棚子里看了两眼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大人,您去哪儿啊,您还没吃饭呢!”
“我去找知府大人。”
他急匆匆地赶到卢济宗的府邸,下人通传的时候卢济宗正在用餐,妻妾儿女也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怀远啊,你怎么来了?”
裴逐站在廊下一顿,目光落在这家人的饭桌上,美食珍馐,色香俱全,光是荤菜就摆了十数道,有些还是工艺复杂的名品,光是炖汤的鸡就要用掉十只。
“怀远,吃饭了没有?”卢济宗笑眯眯道:“来人啊,给裴大人拿双筷子。”
裴逐喉间一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赈灾的米粮流民们没有吃到,为什么钱款拨下来了还会饿死人。
可是他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戚拾菁怎么死的,前几日他还在对这些人笑脸奉承,他还得靠这些人铺他的前程路,他能说吗?戚拾菁有个做阁老的父亲都能不声不响地死在中州,他呢?
“怀远。”
卢济宗眯了眯眼,置下碗筷,看向裴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大人从哪里来?”
“我们大人从流民所来的。”
裴逐垂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流民所啊,那肯定是没吃过饭了?怀远。”
“坐啊。”
裴逐抬起头,对上卢济宗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一路上赶来时胸腔内沸腾的火苗渐渐被扑灭了。
他还想往上爬——
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像戚拾菁一样死在中州。
从卢宅出来后已经是傍晚,下午又下了场雨,地面潮湿,青苔遍生。
裴逐往流民所的方向去,他在知府的府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行走时刻意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前面又抬着几个尸体往郊区的荒地去了。
洪水过后,中州被淹死的人很多,又逢夏季,尸体没法长久的保存,需得赶紧下葬,但棺椁很少,到最后草席也不够了,只能就地掩埋,有些还来不及挖坑埋进去的,就只能暂时堆放在流民所旁边的草棚里,时常有亲属跑去草棚里哭天喊地,整个流民所到最后都散发着潮湿闷臭的尸味。
瘟疫就是这么突然席卷而来的,起初是流民所的一个小儿开始发热,母亲哭求着官差去请大夫,不过天灾未尽,洪水来的时候死了一堆人,哪还有大夫给人治病,最后小儿病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开始发热,渐渐地流民所内病了一堆人,负责这快地方的差役才开始慌张地请大夫。
但已经来不及了。
裴逐用帕子掩住口鼻,不顾其他人的拉扯想要进去。
“裴大人,不可啊!”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大夫呢,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
流民所外的大夫掩着口鼻,闻声愁眉苦脸道:“是疫病,流传速度极快,这块地方不能待人了。”
裴逐身形一晃,他自请前往中州赈灾,第一次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出现瘟疫了?
同行的官员大惊道:“还能不能控制!?”
方才说话的老大夫摇了摇头,“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才叫大夫来,这边的流民是没法控制住了,但是不能再传染到其他地方。”
“去请知府大人,封城封城!”
“不能封城!”
裴逐忽然大声喝道。
刚刚开口的官员一怔,“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若是不封城,疫病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祸事?”
裴逐沉下脸,冷声道:“大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朝廷不会起疑吗?你我是负责赈灾的官员,如今中州起了瘟疫,该怎么向陛下交代,你觉得我们的项上人头保得住吗!”
说话的官员顿时脸色一变。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是瘟疫啊瘟疫!”
裴逐直起身,望向被围戒的流民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道:“把流民所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跑出去,放火——把这里全部烧、干、净。”
————
大渝公主进京路上受到伏击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元帝震怒,下令让季时傿带兵去青峡关剿了为非作歹的山匪。
宇文昭华如今住在宫内,她与楚王的婚期初拟定于八月十三,在此之前,宇文昭华都需要在司仪嬷嬷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
季时傿领了旨,打算五月初八再走,楚王与大渝公主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到过她,关于遇刺一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当然,之后还花了好一通功夫给赵嘉晏解释梁齐因并不是真的傻子……
五月初七的晚上。
“嘶,烫烫烫!”
季时傿端着碗从厨房里钻出来,手指被烫得通红,梁齐因听见她的呼痛声后担忧地看向她,“阿傿,有没有烫伤?”
“呼——”
季时傿将汤碗放在桌上,搓着两根通红的手指,见梁齐因担忧地凑过来,坏心眼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不烫不烫,先吃面。”
梁齐因被她手指的温度刺得耳尖动了动,抓下她的手看了一圈,确认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依言在桌子前坐下,耳朵红通通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面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要一口吃完!”
“噢!”
梁齐因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嘴角的微笑倏地僵了一下,又很快调节回来,慢吞吞地把这碗长寿面吃掉了,一点也没断。
这是季时傿第二次给他做长寿面,也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二碗长寿面,嗯,依旧把糖放成了盐,蛋壳也没去干净。
“好吃吗?”
季时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期待地问道。
“好吃啊。”
“啧,我果然有天赋。”季时傿哼哼了两声,得意道:“等什么时候不用打仗了,我就回老家开个早面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凭我的手艺,那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梁齐因面露为难,迟疑道:“阿傿,你吃过你自己做的面吗?”
季时傿道:“没啊。”
“……”
梁齐因张了张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你开吧……我觉得挺好的,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笑道:“那我就多谢寿星吉言喽?”
梁齐因腼腆道:“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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