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傿神色茫然,她脸上的表情渐渐破裂,季时傿艰难地扯起嘴角,干笑两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何贤满脸涕泪,埋头痛哭,“侯爷他身中数箭,胸口还插着一把长戟,等末将赶到的时候侯爷已经……”
“胡说!”季时傿忽然厉声喝道:“若真有异变,为何我没有收到消息!”
闻言何贤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道:“事发突然,军报八百里加急发出,如今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季时傿一愣,脸上气血褪尽,白天那个骑马冲进城里的人……
季时傿脚下一晃,她紧紧按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成元二十年秋,赤羽军在象牙山遭遇伏击,险胜敌军却损失惨重,镇北侯季暮以身殉国,其尸身由幸存的部下护送回京城。
成元帝震怒,举国悲痛,原本为镇北侯凯旋归来准备的祝捷宴也匆匆取消,先前预备巴结季家的人也都偃旗息鼓,缩紧了脖子。
没有人上赶着去触这样的晦气。
侯府挂上白幡,换上白灯笼,满门上下都是一副惨痛之色。
季时傿换下少女的罗裙,像个大人一般承担起了父亲的丧事,这些天每日都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她家里没有其他的长辈,父亲一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冒了出来开始攀扯,谁都想分一杯羹,谁都想踩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脚。
季时傿端坐在灵堂前,身上穿着素白丧服,她已经许多日未怎么进食了,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整个人提不起一点精神气来。
那日棺木终于停到侯府,季时傿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开棺,在看到里面紧闭双眼,半边脸已经被刀剑削去的季暮时,她才终于相信,父亲真的死了。
那个教会自己骑马,带着自己放风筝的父亲死了,明明,明明很快他就要回来,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唯一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
季时傿一动不动,神色疲惫,她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当中,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不是自己早就死在春蒐期间了,如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梦一点都不好,季时傿闭了闭眼,心想,再睡着能不能做一个好梦,她想和父亲一起去京郊放风筝。
灵堂内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着,忽然,穿着麻衣的婢女冲进来,急道:“姑娘,姑娘,庆国公来了!”
季时傿睁开眼,转过头。
婢女绮云神色戚戚,上前扶起季时傿,有些慌乱道:“庆国公正在前厅等候,姑娘,奴婢瞧着,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第24章 羞辱
季时傿缓缓站起,她拢了拢衣服,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整理了一遍,略微思量一番后,径直向前厅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怒喝声,紧接着一个紫衣丫鬟从前厅内跑出,捂着脸,面色涨红。绮云跑上前将她拦住,“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天呐,你的脸……”
季时傿闻声快步走上前,伸手移开婢女捂着脸的手,见她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大大的手掌印,高高肿起,与白嫩的右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印上还有一块擦痕,已经见了血,像是手指上戴的扳指留下的痕迹。
季时傿皱了皱眉,询问道:“怎么回事?”
紫衣丫鬟咬了咬下唇,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方才庆国公突然闯进来,未等奴婢去通报姑娘,便自顾自地在前厅坐下了,奴婢本想跟他说姑娘正在灵堂,谁知我刚过去庆国公便扇了奴婢一巴掌,还说……”
她顿了顿,低下头抽泣道:“还说我们侯府真没规矩,毫无待客之道,连杯热茶都不知道给他呈上。”
绮云听后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镇北侯府的人有没有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人来教训了!”
哪怕庆国公府与镇北侯府有姻亲关系,他也不能如此狂妄,老侯爷才走几天,这些人便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了!
季时傿皱了皱眉,脸色阴沉,她又看了一眼婢女脸上的伤,轻声道:“绮云,你先带她去上药。”
“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绮云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刚刚那名哭泣的婢女离开。待二人走后,季时傿转过身,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换上淡淡的笑容,然后才走进前厅。
庆国公梁弼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着扶手,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庆国公突然到访,下人未曾及时通报,恕侯府怠慢了。”季时傿跨过门槛,人未至,声先到。
梁弼抬起头,瞄了一眼。
无疑季时傿随了她爹娘,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戴着白花,身着素白孝服,整个人看上去既庄重又素雅。
一个父母双亡的少女,又无长辈倚仗,还不是任人拿捏。
“嗯。”
梁弼合上眸,看上去好像他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
季时傿心中不满,但现在不是多生事端的时候,于是只好将情绪忍下,恰好绮云沏好茶端上来,季时傿走过去接过,轻声道:“刚刚的丫鬟年纪还小,不懂事,国公爷莫与一个孩子计较。”
她走上前,将茶杯亲自呈给梁弼,道:“以后晚辈一定会多加管教下人,定不会再容许这类事情发生,还望国公爷海涵。”
“还算懂事。”
梁弼冷哼一声,先是慵懒地掀起眼皮,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时傿一眼,然后才纡尊降贵般从她手里接过热茶。
只是这老匹夫跟得了癫病一般,手碰到杯壁后一抖,他撤得倒是快,里面的热茶却晃荡出来,泼了季时傿一手,登时便红了一块。
季时傿一动不动,面不改色,不知道疼一般,一旁的下人却瞪得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喔,这茶怎么泼了?”
梁弼故作惊讶地叫嚷一声。
季时傿定了定神,直起身将茶杯放进婢女端着的托盘上,轻声道:“是我失礼。”
说完唤道:“绮云,再去沏一杯。”
绮云嘴巴翕张,好像要说什么,然而觑着季时傿的脸色,只好收回怨毒的目光,不情不愿地端着盘子下去了。
至此她都未曾有什么大的反应,梁弼越发觉得她好拿捏了,等会儿跟她说什么她还不是得乖乖听话,梁弼也懒得再同她虚与委蛇,直接开口道:
“我也不同你绕圈子了,老国公过去与你爹定下过一门亲事,你知道吗?”
季时傿一顿,道:“知道。”
梁弼牵起嘴角,脸上挂着鄙夷的神情,“说实话,我一向就不满意这门婚事,我梁家世家大族,门风清正,怎能与一些伤风败俗,不知检点的人家扯上关系。”
季时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她直直凝视梁弼,神色冰冷,沉声道:“庆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梁弼一愣,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事实,镇北侯都死了,一个孤女又能如何,当即脸色一变,厉声道:“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季时傿未有一点怯意,声色俱厉道:“我季家世代为将,保家卫国,对子女要求亦是严苛,从未出过纨绔庸俗之辈,敢问庆国公,你口中的‘伤风败俗,不知检点’指的是谁!”
她目光坚毅,神情冷峻,声音里夹杂着怒气。梁弼原本以为她是个娇弱胆怯的少女,才敢毫不畏惧地去羞辱贬低她,没想到季时傿居然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到,反而疾言厉色地与他对峙起来。
梁弼眼神一闪,但转念一想,镇北侯都死透了,再也翻不起身,季时傿双亲俱丧,无依无靠,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怕她做什么!
“我说的有错吗?你一个姑娘家成日混在男人堆里,有哪个大家闺秀会像你一样,不知羞耻!镇北侯就是这么教女儿的?你这种人,还想进我们梁家的门?!”
季时傿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她极力克制着暴怒的情绪,冷笑一声,阴恻恻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蒙父辈荫庇才坐上国公之位的草包废物,纵我父已以身殉国,你此刻站着的地方也是朝中一品武将的府邸,我,也是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
季时傿面若冰霜,目光阴狠,一字一顿道:“怎么,庆国公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擅闯侯府,言辞恶劣,是觉得整个京城唯你梁氏一家独大吗!”
梁弼登时脸色一黑,他未想到季时傿居然如此伶牙俐齿,丝毫不为所动,但她说的话又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告到陛下面前,镇北侯为国战死,孤女却在自家侯府被人刁难,要是陛下真怪罪下来,就她刚刚说的“梁氏一家独大”这句话,只怕真会给自己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但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梁弼恼怒地咬了咬牙,季时傿这种扎人的性子,要是嫁到他们梁家去,可不得翻上天。更何况,季家已经失势,陛下再体恤她孤苦无依,这种恩典又能撑多久,现在的镇北侯府如何配与他们庆国公府结亲。
必须想办法让季时傿主动退婚,才不至于让他们梁家落得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声!但季时傿这小贱人实在是麻烦,看来一时半会儿摆不平她,得回去从长计议。
想到这儿,梁弼已经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了,他脸上的轻视不免减退一些,放软了一点语气,道:“你这丫头,我不过说你两句,你便如此激动,竟还说出这样的话,伤了我们两家的情分,我也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上,不忍看你再走弯路才想着指点你一下而已。”
闻言季时傿神情淡淡,看都未看他一眼,“不必了。”
梁弼干笑两声,尴尬地端起婢女之后送上来的新茶,他喝了两口平复了一下情绪,懊恼自己太过鲁莽,未曾知会旁人便匆匆赶来,不然定要商量好万全的法子,让季时傿束手无策。
也罢,不急于一时。
梁弼心念一转,不再纠缠,索性直接告辞离开了。
他气势汹汹地来,又灰头土脸地走了,目的没达到,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季时傿未有动作,她背着光站立,脸上覆着一层阴影,看不出情绪。一直守在前厅外的绮云在梁弼走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而后才急忙走进来,扶住季时傿,恨声道:“姑娘,这庆国公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活生生像个上门讨债的,他这次登门,连灵堂都没进过,原本奴婢还以为他是来给侯爷吊唁的……”
“以后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季时傿面无表情道,她转过身,绮云这才注意到她被烫红的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燎泡,然而她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过。
绮云顿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端起她的手,心疼道:“姑娘,奴婢去给您找大夫来……”
“不用了。”
绮云犹豫道:“可是这伤若是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季时傿摇了摇头,目光沉沉,低声道:“这疤留着,才能让我时刻记住今日之辱,来日我季时傿必定如、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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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公梁弼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所求的时机竟会到来的那么快。
镇北侯季暮丧礼的第五天,原本战死于象牙山的西北驻军参将蒋搏山突然“起死回生”,据他所言自己是被部下护在身下才逃过一劫,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爬出尸山血海。
蒋搏山甫一回京,便入宫面圣,他随即呈上几封信件,御前状告镇北侯季暮卖国通敌,与楼兰合谋在象牙山设下埋伏,致使大靖数万将士埋骨于此。
而那几封信,便是季暮通敌的罪证。
第25章 风云
金銮殿内,一片肃穆之气,蒋搏山跪在殿前,他在象牙山一战中受了重伤,他的肩膀被流箭贯穿,进殿前只做了简单的处理,跪下来行礼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伤口,顷刻间便晕开一片血渍。
成元帝原本漫不经心地坐着,蒋搏山说着话,他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愈发不好看。
待蒋搏山开始控告镇北侯私通楼兰时,成元帝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忽然出声打断蒋搏山,冷声道:“蒋搏山,肆意攀咬朝中一品官员,你好大的胆子!”
蒋搏山原本就一直跪着,闻言立刻俯首重重地磕在地上,冷汗津津,颤声道:“臣不敢。”
成元帝哼了一声,道:“仅凭你一人所言,难道就能断定镇北侯卖国通敌之罪吗,你可有证据?”
蒋搏山抬起头,咬了咬牙,他半边袖子都被鲜血染透,苍白着脸,从胸口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沾了血的信纸,“臣有镇北侯与楼兰皇室私通的书信。”
大殿两侧原本站着的皇子与官员通通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紧接着成元帝身旁的太监将蒋搏山手中的信纸接过,然后转身呈至他面前,成元帝神情冷峻,展开一看,匆匆扫过两张,神情愈发愤怒。
他猛地将信纸掷在地上,“季暮若真的通敌,又怎会死在象牙山!”
蒋搏山再次叩首,“镇北侯与敌军私通,欲意在象牙山设下埋伏,怎奈楼兰人突然翻脸,镇北侯本想率亲兵退至平靳关,却被楼兰人包围,待副将何贤率援军赶到时……”蒋搏山顿了顿,脸上满是沉痛之色,“我军已折损近九成,我重伤昏迷,由部下掩护,才得以侥幸逃脱。”
成元帝面覆寒霜,一言不发。
底下了解皇帝的臣子感觉出来,成元帝越发沉默就代表着他越发接近震怒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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