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后,牛车停住,卫姌立刻跳下车来。眼前是个峡谷,处于山缝罅隙处,两侧山壁耸立,笔直如剑,抬眼望去似乎直入云霄,此时斜阳西沉,天色将暮,远处灰蒙蒙的一片。
在卫姌环顾四周之时,车夫对着啥努力那头吆喝了一声。三个壮汉从峡谷内走出,身材魁梧,手持长枪,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车夫与那三人说话,用的是乡语,卫姌听不懂,见三人扭头看来,心头警铃大作,心想:莫非是司马邳有意诳我过来又想着莫非是身份已经暴露,司马邳这是要杀人灭口
抬眼看去,正好见其中一人将长枪提起对着她的方向,卫姌心头剧震,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别跑。”
车夫与壮汉各自喊道。
卫姌心乱成一团,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见前方山道有拐道,她拔腿冲了过去,迎面撞进一人怀中,她慌乱之中伸手猛地一推,手腕却被一双骨节有力的手抓住。
“玉度!”
卫姌愣住,抬起头,对上谢宣不敢置信的双眼。他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修眉俊目,气度风雅。
“你怎么在此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谢宣脸色一肃,朝卫姌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气喘吁吁跑来,身边还跟着壮汉三人,他对卫姌道:“郎君怎突然跑了,追都追不上。”
卫姌此时已察觉可能闹了误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刚才你们可是要动手”
车夫与壮汉忙不迭摇头,喊起冤枉,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壮汉,抽打了身旁年轻人的脑袋,“都是你刚才横枪,叫这位小郎君误会。”
那人捂着后脑勺道:“我这不是手酸,想换换手。”
卫姌恍然,一路过来她都心存怀疑,所以风吹草动都着了惊。知道确实是误会,她长出一口气,刚才一路狂奔,双腿都有些发软,此刻一放松,险些有些站不住。
谢宣扶住她,示意壮汉退开,又问卫姌为何会在这里。
车夫在一旁道:“这位郎君是殿下派来的信使。”
谢宣听了脸色一变,看向卫姌。
卫姌将信件拿出给他。
谢宣接了过来,却没有打开,神色肃然,道:“殿下怎会让你来,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卫姌到现在还没摸着头脑,刚才从峡谷内走来的三个壮汉瞧着勇武,但又不像寻常侍卫,她心头也是惴惴,道:“我只管送信,旁的不管。”
谢宣长眉微折,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道:“你在豫章不好好跟着赵霖学玄,怎么跟着琅琊王来了建康你还年少,等弱冠入仕,不愁前途,何必短视,急于钻营”
他板着脸来说教,一张俊颜也变得有些老气横秋。
卫姌心生厌烦,情不自禁想到前世他也曾这样与她说过话,只是时隔太久,已经记不清到底说的什么,大抵两人意见相左,他也是这般模样。她抿了一下唇,道:“谢兄多次往来琅琊王府,私下奔走又来到此处,我不过送个信,论钻营之术远不及谢兄。”
她说的不客气,谢宣一怔,立刻道:“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不知此事凶险。”
卫姌却不耐道:“殿下吩咐我已做到,你若是没有需我捎回的信件,我先回去了。”
谢宣赶紧拉住她,“天色都暗了,如何能下山。”
就在说话的功夫,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失,山间的暮色从四周包围过来,山路也已隐没在林间。车夫嘱咐两句,壮汉一个飞奔离去,很快就举着火把而来。道:“谢家郎君,天黑了,还是先回坞堡吧。”
卫姌看着夜间山林与白日完全不同,黑暗之中怪影憧憧,仿佛藏着什么异兽。如此情况她还真不能赶夜路。
谢宣见她闷着不说话,放柔了声音道:“玉度,刚才是我太过急切说错了话,你雅量豁达,不要与我计较。”
卫姌知道下不了山,还要听谢宣安排,也不好再拉着脸,道:“还是换个稳妥地方说话。”
壮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谢宣问卫姌“路上怎么来的”“饿了吗”“渴不渴”之类的问题。一行人从山道折返,卫姌来时并没有注意,原来山谷中有一座坞堡,此时已经点上了灯。等谢宣一行走进,侍从立刻打开门相迎。
谢宣对侍从吩咐几句,转头又对卫姌道:“此处简陋,比不得城里,今晚要委屈你了。”
卫姌干笑道:“无妨。”
壮汉把人带到,转身就走了。卫姌觉得奇怪,他竟不住坞堡内,莫非山里还有其他住处
她思索的模样谢宣看在眼里,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仆从先送些吃的喝的过来。
坞堡两层,仆从却不多,很快将屋内点上灯,又有人去烧水端茶。谢宣这时才将信件拿出来看,卫姌见他专心看信,起来走动,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坞堡内除了仆从就是侍卫,连个婢女都没有。
卫姌心下奇怪,谢道粲前不久刚出嫁,按理此时谢家正在筹备谢宣的婚事,他不在会稽,怎么跑到广陵来了
仆从将饭菜送来,十分朴素,一条蒸鱼,两盘素菜,一碗面汤,还有一盘新鲜果子。谢宣解释道:“此处行车不便,吃食少,先将就罢。”
卫姌擦净手,并未说什么,坐下来拿筷吃了起来。
等两人吃完收拾好,谢宣又召来仆从吩咐几句,是在安顿卫姌今晚的住处。
卫姌在一旁听着,安安静静的。
谢宣转过脸来,就瞧见她乖巧的模样,心情却有些复杂,心道琅琊王派她来送信,莫非有什么深意,事关重大,能往来此处的应该是琅琊王心腹才对,可卫姌这样一个还未到入仕年纪的小郎君,怎么就突然成了琅琊王的心腹。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疑窦丛丛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谢宣还生出一丝丝的悔意,刚才他一时情急,说她短视钻营,言辞太过苛刻了些。
“玉度,”谢宣道,“在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
卫姌点头道:“好。”
谢宣心中疑惑颇多,很想和她多说几句,又问起她在建康的情况。
卫姌却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赶路太累要歇了。
谢宣叫来仆从带她去休息。
片刻过后,一个身高八尺,穿着武士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脸上又泛着紫红,模样极为怪异丑陋,他转头四顾,“嘿,听说殿下的信使来了,是个貌美郎君,在哪里呢”
谢宣道:“不过就是传个信,你不必见。”
男子道:“能为殿下传信到此,就是心腹肱骨,日后说不定官场还有往来,要认个脸熟才行。”
谢宣没接他这话,转而问道:“里面安置的如何了”
男子坐下后直接后仰瘫在席上,“混进来不少人,被我狠狠操练了几日,就等这些人耐不住了自己跳出来,再等等吧。”
谢宣点了点头,又将信件拿出来,推到男子面前给他看。
男子看完半笑不笑地嘿嘿两声,道:“殷浩要败,早就料到了。”
两人议论北伐战况,男子又旁敲侧击几句,谢宣却半点不提送信来的是哪家郎君,男子心中纳罕不已,嘴里嚷嚷无趣和累,起身出去了。
谢宣睡前看了一会儿书,往常也是这般,但今夜心中却有些烦乱,半天也没将书上内容看进去。
夜色如水,深宵魅重。
谢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君子修身养性,他心中燥郁,只因旁边的屋子里睡着那个小郎君。
熬了许久,睡意渐渐上涌,他很快陷入一个朦胧的梦境。
他站在一处殿室中,抬头匾额上书“离境坐忘”,谢宣看着那四个字,心道:原来是个道观,他在梦中竟也不觉得陌生,似已经历多次。他转身离开殿室,进入后面的院子,顺着羊肠小道来到背面最偏僻的小院门前。
谢宣突然停下。双脚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如梦非梦,似醒非醒,谢宣此刻竟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这个梦如此的真实,他身体沉重,心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烈火油煎般,既焦灼又恐慌。
谢宣不知这种慌到底从那里来。
推开。
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
谢宣有种直觉,推开的后果很可怕。他一生顺遂,出身谢氏门阀,年少扬名,无论去了何处都被奉为上宾,世间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恐慌。
他伸出手,狠狠推开了门,用尽力气往前迈出一步。
小院中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女子。谢宣只看着她的背影,心头被锤了一下又一下,他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大步迈出,用力搭在女子肩上。
她缓缓回过头来。
一团烈火倏然而至,将女子笼罩,谢宣头痛欲裂,心口被烧得一片荒芜。
谢宣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大口喘息着,刚才的梦不是头一遭了,可这是他头一回推开了门。
心急促地跳着,谢宣一时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金戈相击的声音,谢宣眸光一紧,立刻回过神来——出事了。
仆从尖叫声犹如利刃刺破夜空。外间搏斗厮杀的声音变得更加激烈。
谢宣翻身而起,并未穿外衣,而是抬手将墙上挂着的剑提在手中,推门而出,毫不犹豫冲向隔壁屋子。
卫姌在外从来睡得浅,十分警醒,外间刚有异常声音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她穿上外衣,趴在门前听动静,很快就听出是有人在硬闯坞堡。
心头喊了一声糟糕。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就她来的时候要闯进来。
卫姌狠狠腹诽了一句,刹那间想明白很多事情——峡谷内藏着的是兵。
司马邳与谢氏私下谋划,竟在此处练兵,来时牛车停在此处,又有持枪壮汉看守峡谷门户,就连谢宣都留在坞堡不走,若非谷内有兵,何必关卡重重。
这等机密之地,也难怪谢宣见到她时面色古怪。
卫姌想通之后,更觉得头大,外间已有人厮杀在一处,她在屋内来回踱了一圈,难以判断外面情况到底如何。
这时谢宣的声音传来,“玉度,开门。”
卫姌稍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谢宣穿着单衣,手中持剑,裹着一身夜风冷冽之气进来,略有些吃惊,随即她马上问:“外面来了多少人山谷内驻军可会来援”
她连问几句,却不见回应,不由皱起眉头,抬头一看,谢宣怔怔地盯着她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一六六章破绽
谢宣刚才冲进屋内, 见卫姌穿着整齐头发却披散着。
这卫小郎君本就一张芙蓉玉面,散着发就越发像个女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蹦跶,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几乎都凝滞了, 尤其是她微微侧了一下脸, 下颌和脖颈的弧度,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谢宣心跳如雷, 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乎挪不开视线。
卫姌皱眉,神色不悦,目光更是冷淡。
谢宣被那目光一刺, 越发有股难以言说的熟稔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着她的下颌将脸朝一侧撇去,想要看清她微微后侧时背影模样。
啪——
一巴掌重重挥在他的脸上,卫姌咬牙道:“你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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