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姌将帖子全理好交给福宝,从侧殿卧房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好, 也不晒人,微风拂在脸上还有些凉爽宜人。方才司马邳用完饭又叫她代笔回了几张帖子, 这才放人。卫姌离开时,几子上剩着一沓建康来信未动,司马邳当然不会那么心宽让她看见里面内容。
卫姌从司马邳眼皮子底下离开,虽然又饿又倦, 脚步也还是轻快了几分。
到行宫广场找到自家牛车,守候着的蒋蛰才缓了面色,说道:“昨夜小郎君叫人传来的口信含糊,若此处不是行宫,我都进去找小郎君去了。”
卫姌听他言谈匪气尽露,便提醒道:“二哥不在,有什么要紧事我都会提前知会你, 不过豫章可与江夏不同, 行事还需处处谨慎。”说到这里卫姌先怔了下,想到自己昨夜一时冲动跟踪谢宣才惹出事来,自省一番这才上车。
蒋蛰在她上车时扶了一把道:“昨晚宴席散的时候, 谢家郎君特来找你。”
卫姌问他说了什么。
蒋蛰道:“说是宴席上找不着你,所以来打听情况,被我给回了。”
卫姌点点头, 知道蒋蛰看着吊儿郎当, 实则行事胆大心细, 极为稳妥。
回到家中, 卫姌先洗漱用食,实在累的眼皮子耷拉,她便收拾准备睡觉,睡前还不忘告诉怀绿,要在第二天鸡鸣之时将她叫醒。怀绿不知缘由,还劝她读书也不必争一时,还是需要好好休息。卫姌没和她细说缘由,第二日怀绿在丑时将她叫起。
卫姌睡眼朦胧地起来,叫怀绿包了些点心糕饼,很快坐牛车赶往行宫。司马邳用完饭后就要吃药,卫姌没敢耽误,到了之后直奔茶房煎药。等把药晾温送去侧殿,稍等片刻,司马邳叫人把她喊进去,今日并没有帖子要回,福宝却交给她一份残破的手卷,叫她整理。
卫姌就这样过了数日,每日天不亮就起,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到家。司马邳脾气古怪,果真难伺候的很,前几日躺着静养只是差遣些事做,但近两日他头上的伤愈合了,发痒难受,脾气上来,周围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差池。
卫姌算着时间,再过六天司马邳就不必喝药了,她的苦日子可算要到头了,也不必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奔波。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几天就算司马邳脾气再坏再挑剔刁钻,都要忍下来。
这日卫姌煎完药,端着送往侧殿卧房,穿过花园时听见有婢女呵斥的声音,“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我眼前来,不过是个羌族的降将,败军的丧家之犬罢了,留着性命已是朝廷恩典,如今来拜见殿下更是祖上冒着青烟,未开化的蛮族狂伧,土狗野鸡般的东西,竟也敢打起我的主意,呸,赶紧死了这条心,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嫁给这些下等龌龊的东西。”
卫姌在行宫之中还从未听见有人如此扯着嗓子骂过,且言辞辛辣刻薄,在听到羌族降将她心头一动,绕过一片花木,看到声音的源头。那是曲溪旁的小路岔口,站着个富贵打扮的女子,脸上匀着脂粉,描眉画唇,更显得十分俏丽。她身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婢子,正交头接耳地说笑着,不时露出讥讽的笑声。
路口另一端却站着两个身穿武士服的男子,身形健硕,肤色微黑,浑身上下都透着粗野,与时下流行的士人风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卫姌认出,开口喝骂的女子是王妃身边得力的婢子之一,叫做棠儿,听说原叫做海棠,人如其名长得如海棠般娇艳。前些年王妃刚进府,司马邳有一次喝醉了酒,指着海棠道:空有其貌,却无香味,算不上什么美人,无趣的很。海棠哭了一场,随后央着王妃改名成了棠儿。
这棠儿自幼跟在王穆之身边,见识眼界非一般婢子可比,便是等闲一般官宦人家的女郎都未必如她,久而久之就养成一副傲气的性子,眼里只有士族大家,别的连眼风都不给一下。
去年桓温北伐大胜,收服降将不少,其中有张氏兄弟,跟随桓冲到江州来。这张氏兄弟原是羌族姚襄旧部,兵败之后投降,如今挂了闲职,前些日子来王府拜谒过司马邳。
这两人多年征战,行止粗鲁随性,张氏弟在路过王府花园时看见婢女棠儿,只觉得此女娇花嫩柳般漂亮,顿时就迷了眼。棠儿见此人打扮就知是个武夫之流,说话口音怪腔怪调,忍不住嗤笑。张氏弟却觉得此女对自己笑,应是有几分意思。在拜见司马邳时张氏弟便多嘴提了一句。他想着那女子虽然穿着不俗,但依然只是个婢女,若是嫁给他定当十分欣喜。
司马邳也并不在意,将王穆之叫来与她一说,哪知棠儿听到了,却仿佛晴天遭了个旱雷,她哪愿意嫁给这种降将出身的武将,便是一般下等士族她也瞧不上眼,况且心中还存着点要在王府留一辈子的念头,当夜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了一场,在王穆之身前哭诉不休。王穆之原就门第观念极深,见她实在不愿,便回绝了此事。
原本姻亲之好讲究你情我愿,到了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事有凑巧,今日张氏兄弟又来行宫,在院中碰上带着婢子剪花的棠儿。她前些日被羌族降将看上,被其他婢女私下嘲笑许久,她心中憋着股怨气,和张氏兄弟正面撞上后,那怒火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站住了脚,拔高了嗓音便说了上面一番话。
张氏兄弟中兄长还沉得住气,弟却气得面色涨红,就要发作,被兄拉住,以眼神示意他忍让。
棠儿见两人站着不敢反驳,越发畅意,哼了一声道:“人贵自知,士分九品,也从未听说张氏乃什么名门,不过是刀头舐血才换了官身,能在豫章本本分分娶个小户女郎就该偷笑了。”
张氏兄弟脸色都极难看,怒意勃发,又强自按捺。
卫姌微微皱眉,觉得棠儿也确实说的过了些,当面打脸,叫两人下不来台。看张氏兄弟外表就一身凶悍之气,鹰视狼顾,绝非是软弱可欺之辈。
棠儿和两个婢女见兄弟两个凶相,心下也有些慌,但棠儿才出一口气,正是长脸的时候,当然不愿轻易退让,柳眉横竖道:“此处是什么地方,怎容宵小放肆。”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兄长吐一口气,道:“是我兄弟前趟鲁莽了,日后绝不再提,走。”
棠儿听他服软,越发得意,心道四品的武官又能如何,在这里还不是乖乖听她一顿训。她微微侧着身子,让两人过去。却没注意到张氏兄弟路过她身旁时阴翳的目光。
卫姌瞧见经过,眼皮跳了两下。
棠儿看见她过来,正是得意的时候,又因卫姌士族身份,便笑盈盈招呼道:“卫小郎君。”
卫姌对她颔首回礼。
棠儿道:“小郎君可是要为殿下送药去,我这采了些花,娘娘吩咐我为殿下送去,正好同行。”她转身让两个婢女离开,自己捧着细颈瓶,里面插着一支艳丽的紫薇花,正是她刚从枝上剪的。
卫姌与棠儿并不熟,但一路上棠儿却亲热地找话说,旁敲侧击地和卫姌打听司马邳的情况还有阮珏的动向。她撇了撇嘴道:“要说阮氏曾经也是陈留名门,怎如今子嗣眼界见识却差了这许多,还学那些小门小户,三不五时地熬些汤去讨殿下欢心,着实可笑。”
卫姌没想到棠儿这般敢讲,婉转劝了一句道:“人多眼杂,有些是说者无心,可听者存了意,若是再起什么心思,却是平地起风波了。”
棠儿笑道:“那阮氏小家子气十足,在娘娘面前话都不敢多说半句,有心思又能如何。”
卫姌好心提醒,没想到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卫姌也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总对张氏兄弟离开时时垂头掩去的凶狠目光耿耿于怀,隐隐感觉不安。
张氏兄弟离开行宫,骑马刚走上官道,弟张骥就怒道:“哥哥为何刚才拉住我,让我撕烂那贱婢的嘴,难道琅琊王为个婢子要斩了我不成”
兄张骏道:“这事原该怪你见色起意,女人哪里少不了,偏你要去看中王妃身边婢子。”
张骥恶声道:“可恨区区一个贱婢,以为靠着太原王氏,就敢这样轻视我们兄弟。便是桓温在此也不敢如此辱我们,哥哥,自从你我到了豫章,受的气难道还不够”
张骏脸色也黑沉似铁,“当初被桓温困住不得不称降,可如今看来,此处也绝非善地。处处都被世族大家左右,我们兄弟已没有出头之地,难道就要这样困顿一生”
张骥道:“不光是你我,子子孙孙都永无出头之地,依我说,咱们不如回北边去。”
张骏骑在马上,打量着豫章城内,“就这样回去能讨什么好,若是能立些功劳就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还是阳了,在发低烧,也没有其他明显症状……难道我是混在阳当中的普通感冒感谢在2023-01-19 12:16:30~2023-01-20 13:3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90
第90章 祸起
张氏兄弟出生入死都在一起, 心意相通,张骥一听兄长这么说,眼珠稍转了转, 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们如今已是降将身份,若是就这样灰溜溜逃回北方, 只怕也讨不了好,说不定还要被治罪,若是立些功劳再走,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豫章贵人甚多, 连琅琊王都在此处,行宫并无重兵把守,里面的布局我们都见过,”张骥摸着下巴道,“若能掳了……不,杀了琅琊王这样的皇亲,回去封侯封爵不在话下。”
张骏道:“若能一击必中, 就必须立刻北撤, 掳活的多有不便,我们人手不够,还是杀了痛快, 我看行宫奢华,再掳些金银走,够我们兄弟吃穿不愁, 如今麻烦的就是江州刺史和督护, 听说卫钊出兵剿匪去了, 剩下刺史府桓冲也不好对付。”
张骥听了也觉头疼:“桓家兄弟真没个好相与的, 若是桓冲不在豫章城内,我现在就叫上兄弟们杀回去。那个贱婢,非亲手了结了她我心头才舒畅。”
张骏斜他一眼,摇了摇头,对这个兄弟到眼下谋事关键时候还记着一个婢子的恩怨不满,但见张骥满脸愤懑,又想起今日那婢子言辞刻薄,心里也是有气,道:“回去之后你悄悄去联系旧部,等候时机。”
张骥立刻高兴地应了一声,“豫章这鸟地,兄弟们早就待烦了。”
张骏却并不乐观,要动手必须在卫钊与桓冲都不在的时候,机会极少。若是等卫钊带兵回来,就彻底没戏了,因而他也是踌躇难安,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哪知两天之后就听到消息,殷浩北伐运送粮草兵甲的官道出了问题,桓冲必须离开豫章几日。
张骏听到消息,拍桌而起,“真是天赐良机。”
卫姌和棠儿一起来到侧殿,司马邳刚梳洗完,披散头发坐着,他头上伤口剃了一小块头发,不能碰水,每日只能用篦子梳头,伤口时不时发痒,因此脸色并不太好。卫姌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些,司马邳斜眼瞧过来。随后棠儿就紧跟着走进来,将新鲜的花奉上,又说了一行的好话。
司马邳脸色淡淡的,让福宝将花接下,放在案几上。
棠儿见司马邳散着发,便立刻道自己梳头最是拿手。说着从一旁婢子手里拿过篦子,主动来到司马邳身后,为他梳发,她动作温柔,又懂一些按摩手势,司马邳面色稍缓,便没有说什么。
等棠儿梳完,道:“殿下的伤口已经大好,我瞧着过两日就可以梳洗见水。”
司马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你这本事比太医都不差了。”
棠儿垂着头,看不见司马邳的脸色,以为是句夸奖话,还有些喜滋滋的,主动留下来侍候,一时端水奉茶,一时打扇捶腿,让房里的婢子都落了闲处。
卫姌今日整理誊抄的是一卷经文,原文不知何人抄录,有几处错字断章,她一边检查一边写着。耳边听见棠儿时不时献殷勤,不过这婢子也知道分寸,很多关怀之语都借着王穆之的名头说出来,倒好像是王穆之派她来服侍司马邳一般。
司马邳并没有特别表示,只是偶尔面露厌烦,将人全遣出去,只留福宝在身旁。
卫姌今日抄写得快,还没到午时就结束了。司马邳本要拿帛书核对,但此时外面来了人禀报,是司马邳书房的幕僚求见,他便放过卫姌没再挑刺,换衣出去。
卫姌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在院子里被棠儿叫住,她将一个油纸包递来,道:“小郎君一早上只喝了两杯茶,该饿了吧,这个拿着路上吃。”
卫姌正有些饥意,笑着回道:“棠儿姐姐人美心细,琮谢过了。”
棠儿掩唇一笑道:“小郎君客气了。”说罢往回走,三步过后扭头过来,嫣然一笑。
卫姌:“……”
她拿着纸包的糕点回家,在牛车上吃了两块,味道着实不错。但想起刚才棠儿的举动,她又不禁多想了一些,心想棠儿这番举动莫非是有些别的含义在里头
后面两天卫姌仔细观察,还真发现这棠儿举动极有意思,她对司马邳温柔侍候,但若是司马邳不在跟前,她对卫姌也是体贴关怀。换其他小郎君来,只怕立刻要误以为棠儿对自己有情意。可卫姌旁观着,却觉得这棠儿是处处皆想讨好,若能得司马邳青眼,她的身份立刻就有不同,但要是此路不行,她能去个士族高门也是十分愿意的。
知道这一点,卫姌有意疏离了棠儿几分。主要是看着司马邳丝毫没有那个意思,若是棠儿放弃这头,突然打起卫姌注意,或是直接去王妃面前说些什么,卫姌想想也觉得头疼。
就这样过了三日,这天清晨卫姌煎药送去,太医来复诊检查,说伤口已经好全,药不用再吃了。卫姌彻底松了口气。司马邳脸上也带了笑意,立刻叫人去打水,他要沐浴梳洗。
卫姌趁机就要告辞,但司马邳已经动作很快地去了浴房。福宝瞧出她的心思,道:“小郎君莫急,这么多日都等下来了,再多半日也不迟,要是不告而别,只怕惹殿下生气。”
卫姌经这些日子对司马邳的脾气也有所了解,真要让他不舒服了,他便要想更多的法子来让人不舒服。
仆役婢子进进出出,忙着侍候浴房里,卫姌退到外面,在院子走了一圈。已经到了秋日,天晴日朗,院子的木芙蓉开了,另有银杏渐渐叶黄,层层叠叠,黄绿交接,瞧着十分好看。她绕着树走了一圈,抬头正赏着,忽然听见棠儿的声音,“卫小郎君。”
卫姌转过身,棠儿站在一株粉色木芙蓉旁,穿着一身苏芳色的裙子,面带微笑,袅娜多姿。她徐徐走近,道:“小郎君怎一个人在此”
卫姌道:“等着过会儿回去和殿下告辞。”
棠儿也听说了卫姌似是犯了错,才被殿下罚着几日煎药,还要做些书吏的事。她在王府时间长,知道如此被殿下罚,表面瞧着似乎是坏事,可背后却不一定了,司马邳真要厌烦了谁,绝不会让人到眼皮子下待着。换一面想,卫小郎君犯了错,也只罚了这些,说明不是家世了得,就是本人了得。
棠儿如此想着,笑得越发娇柔,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绸缎香囊,上面绣着海棠花儿,绣工精致,她微微垂了头,羞赧道:“这几日见小郎君的香囊旧了,便趁夜锈了一个,小郎君莫嫌婢的手艺不好。”
卫姌只遛了一眼,顿时头大,“棠儿姐姐实在客气了,无功不受禄,这几日受了姐姐照拂,给我给姐姐备礼才是,哪里敢收姐姐东西。”
棠儿只道她是皮薄,心想卫小郎君是年纪小些,比自己还小两岁,肯定是没经历过这些男女事,便又往前迈了一步,去握卫姌的手,要把香囊硬塞过去,“婢的心意,只要小郎君收下就懂了。”
卫姌真个儿头疼,赶紧道:“不可,千万不可,我瞧殿下对棠儿姐姐不同,以姐姐品貌岂能去一般人家。”
棠儿眼睛一亮,随即又羞恼道:“小郎君怎如此取笑婢,富贵权势皆是烟云,婢岂是那等眼薄势利之人,郎君家里又怎会是一般人家。”
卫姌:“……”好个言行如一的婢女,低头一瞧,她已经将香囊收了回去。
棠儿捋了一下头发,道:“小郎君怎瞧出殿下对婢不同”
卫姌急于脱身,正要胡诌几句,这时抬起头,突然看见远处围墙上冒出好几道身影,翻落下来。
她猛地瞪大眼。
棠儿见她变了脸色,还当她吃味,噗嗤笑道:“小郎君莫非是……”
没等她说完,卫姌拉了她一把,指着园墙方向让她看。
又有几人从墙头翻落,动作矫健,一看身手十分了得,还有银光闪烁,是日头照射反光,他们手里拿着长刀。
棠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吓得三魂掉了二魂,顿时尖叫:“刺客。”
卫姌来不及去捂棠儿的嘴,被她叫得心下一阵发凉,推了她一把,咬牙道:“快逃,去通知王妃。”说完也顾不上她,拔腿就往司马邳卧房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大年夜
祝各位宝子们福起新岁,万事顺遂,兔年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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