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震耳音浪,天花板上投下的五彩灯光,屏幕前跳热舞的女孩,以及坐在沙发上的男男女女,无一不在说,这是成年人的场子。
齐慕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走到吧台后面,有人眼尖看到了他,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哟,你们这儿还招小孩啊?”
坐在男人旁边的女生眼睛笑得弯弯的,捏起酒杯往他嘴里灌:“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是兼职啦。”
男人低头喝酒,眼睛却落在齐慕身上没有移开。
齐慕没有理会,在酒柜里找了几瓶价格昂贵的酒,托盘托着往沙发走去,在每个桌子上都放了一瓶,这些人果然像欣姐说的那样豪爽,看到他放酒,直接嗓子一吼让打开了。
齐慕低垂着眸子,麻利地开盖,一瓶一千的酒,只要开盖他就能抽一百的提成,这很划算。
前面几桌都送得很顺利,轮到最后一桌的时候,齐慕刚放下酒,就听见男人问他:“还在读书吧?”
齐慕点点头:“是的。”
“那怎么不好好在学校上课,来这里卖酒?”男人的笑里带着恶意,伸手拿酒的时候还故意在齐慕手指上捏了一下,齐慕默默收回手,表情淹没在灯光底下,看不大清。
“嗨呀,你问他干什么啦,喝酒喝酒。”一边的女生适时进来插话,本来就很柔和的声线,被捏得更细更动听。
然而,那个人根本不买账,反将酒往桌上一放,后背靠在沙发上,痞痞地说:“欢乐场自然是图欢乐,弟弟也一起坐下来喝杯酒吧,只要喝了,别说这瓶。”他指了指吧台的酒柜:“那里面的,随便挑,我买账。”
“大气啊唐哥!”
另一桌的人笑着看这边的热闹,还有人甚至直接把音响的声音调低了,表面笑骂,实际调侃:“老唐,你要点脸好吧,欺负小男生?”
被叫做唐哥的男人嗤笑一声:“喝点酒就叫欺负了?那我他/妈之前直接把人睡了,叫什么啊?”
“我靠,唐哥牛/逼了!”包厢里又是一阵轻浮的口哨声。
原本还为齐慕说话的那个女生担心地冲齐慕使眼色,手里又端了一杯酒,声音更细了:“唐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想喝什么我陪你喝个痛快,男人跟男人喝有什么意思呀。”
“我觉得有意思就行。”
唐哥说得不温不火,眼神也没什么情绪,但那个女生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了,一直没开腔的齐慕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弯腰拿起桌上的酒,手起手落间瓶盖已经开了。
他扬起熟练的笑容,和唐哥面前的酒杯碰了碰,说:“那就谢谢唐哥请客了。”
酒是冰镇过的,拿出来这么会儿时间,瓶身外面冒出密密麻麻的水珠,齐慕仰头大口喝着,一开始液/体划过喉咙还有辛辣的味道,后面就只剩麻木了。
昏暗的环境下,一瓶七百毫升的酒,齐慕喝了一半又耍巧漏了一半,最后将空酒瓶往茶几上放的时候,玻璃与玻璃碰撞的刺耳声,把沙发上的女生吓得一哆嗦。
齐慕擦擦嘴角和下巴,呼吸因为刚才喝酒变得有些急促:“谢谢唐哥了,我再给你们拿瓶新的。”
唐哥和看热闹的人也被齐慕这通假把式给惊到了,齐慕挑了一瓶更贵的酒放在唐哥的茶几上,礼貌性地鞠了躬,便找借口去了外面的卫生间。
他一走,包厢里的另一个女生也紧随其后跟出来,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说:“哎呦刚才我们都要吓死了,还以为你又会像三年前那样,跟那些人打一架呢。”
齐慕用冷水洗了个脸,双手撑着洗手台,强笑:“没那么不懂事了,打了人得罪客人不说,还要赔钱,多不划算。”
“那可不,来这里的人谁没点刷子。”
过了一会,女生又不经意问:“哎你现在还和元元联系吗?他在哪读书了?”
氛围有一瞬变得很安静,齐慕不是很想说起那件事,回答得很简短:“不知道,别问了。”
女生撇撇嘴:“每次都不让问,以前天天把他带在身边,说是你弟,怎么,现在就一点都不关心他了?”
“……”齐慕沉默不语,将额前打湿的头发往后捋,已经是上高中的大男生了,五官比以前更成熟更出挑,又因为才喝了酒的缘故,脸颊微微发红,看上去一点也不像ktv里卖酒的服务生,像有钱人家的贵少爷。
女生收起口红,很认真地看了齐慕几秒,随后笑出声来:“哎呀感觉小齐越长越帅了,难怪总是有人找你麻烦,换了是我也要调戏调戏你。”
“对了,之前老巷子里的那群人还找你麻烦吗?”
齐慕摇头:“我搬家了,他们暂时找不到我。”
“唉,那就行,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女生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回去了。”
“嗯。”齐慕点点头但没急着走,而是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缓缓。”
“我包里有醒酒药,你要是觉得头晕就去拿了吃。”
齐慕笑着答了声好,目送女生离开后,才很是无力地靠坐在洗手台上。
和外面比起来,这里很安静,齐慕抬头去看天花板上的灯,明明光并不刺眼,但他却感觉眼睛被刺痛到难耐,有一层水汽遮挡了他的视线。
三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和客人打了一架,顶着一脸的伤对他的弟弟说:“柴思元,我只说一次,今天你要是走了,我就不会再认你了。”
以前不管再生气,他也从不会说这么重的话,但尽管这样,他的弟弟也一点犹豫都没有,只留下一句“好”,便毅然决绝地走了……
再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哪怕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齐慕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被抛弃的绝望,他闭上眼,手指用力扣着身下的洗手台石板。
回包厢的路上,前台姐姐挥手叫住了他:“小齐,1145包厢叫了果盘,你能帮忙送一下吗?我们忙不过来了。”
“好,给我吧。”
“嘿嘿,谢谢啦,改天请你喝羊肉汤。”前台姐姐笑着把果盘递给他。
“行。”齐慕爽朗应下,往1145号包厢过去。
1145是个十人小包厢,齐慕进去的时候好几个男生肩膀搭着肩膀在唱歌,歌是好歌,是当下很流行的《相约一九九八》,但是那些人音不准,唱得很难听。
齐慕强忍着不适,将满是瓜子花生壳的茶几收拾干净,摆好果盘。
房间里一共有七个人,六个在鬼嚎,另一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这里上班对外表要求很高,所以齐慕还是没戴眼镜,灯光时暗时亮,他只能看见那个人头发一半扎着,一半落在肩上,惯性思维让他下意识以为是个女孩,于是很礼貌地鞠了个躬:“请慢用。”
正准备出去时,身后的那些男孩玩得起劲,打闹间有人撞到了齐慕的背,根本来不及往旁边躲,下一秒就直直朝沙发上的人摔了过去。
“我靠,撞到人啦!”
“你妈/的谁让你推我了!”
身体从失重到砸到沙发上的人只在一秒之内,这期间齐慕的腿还磕到了茶几尖角上,痛从骨头深处蔓延到各个神经,他痛苦地闷哼一声。
身下的人立马动了一下,先是手攀上齐慕的后腰,紧接着清澈又冷冽的男声灌进耳膜:“你,你没事吧?”
声音有点耳熟,齐慕的动作瞬间顿住了,他僵了有两秒钟的时间,想抬头再看看清楚,身后的那些男生在话筒里喊:“思元,你们没事吧?”
男生们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又有人上来想扶齐慕,但腿实在太疼了,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柴思元不动声色地瞪了那群人一眼,眼神凶得能吃人,那群人立马后退了一步。
齐慕还趴在柴思元身上,腿上的疼让他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这下也不用再看了,就是今天在学校的那个男生,他的同桌。
不想和这群人有太多交集,齐慕咬牙撑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所有人鞠躬:“实在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我没事的,你们继续。”
“真没事吗?我刚才听到好大的响声,你是不是撞到什么了?撞到了要说啊,我们都带了跌打损伤喷雾的。”
坐在发上的柴思元也站了起来,语气和刚才问齐慕的相比,冷了不止一倍:“你们疯的时候能不能长长眼。”
“嗨呀我这不是不小心嘛。”男生胡乱抓了一把后脑勺,说得很抱歉。
齐慕忍痛又说了好几遍没事,不动声色退出了包厢,门快要合上的那一秒,他看见有人想去搭柴思元的肩,被柴思元毫不留情推开了。
回1123的路上,齐慕感觉手心还隐隐在发烫,人在感受到危机时,身体会第一时间寻找安全点,刚才摔倒的瞬间,他只想找个地方撑着,不让自己摔得太难看,结果好死不死按在了不该按的地方。
呃……有点……
齐慕尴尬地闭了闭眼。
第二天还有课,齐慕在ktv工作到凌晨一点,回到出租屋已经快两点了,这是因为开学第一天没作业才这样,不然平时他会在十二点下班,回家后再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赶作业。
出租屋是他今年暑假在老城区随便租的毛坯,很便宜,一个月五十,前两个月刚搬进来,因为急着上班,根本没时间安空调,现在九月都到了,最热的七八月已经过去,再忍忍就是秋天,没必要现在安,他想等明年再说。
痛痛快快冲了个凉水澡,齐慕随便穿件衣服就往地上躺,太热了,他直接把凉席铺在水泥地上的,这样会更凉快。
先前忙活一整天没觉得有多累,现在刚躺下困劲就上来了,他这样平躺着安安静静看天花板,脑子里一遍遍在过白天发生的事。
想到以前的事,齐慕一直绷着的五官也软下来了,耳朵里不停有小孩稚嫩的声音,黏黏糊糊在叫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也开始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哥……”
“哥哥……”
齐慕微微勾唇,那时候,小孩一声声哥哥,叫得很可爱,他也确实是像那个女生说的那样,跟谁都说‘这是我弟,谁都不能欺负他’。
然而,其实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夏夜的风从窗户吹进来,齐慕眯着眼,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第3章
一九□□年,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虞山福利院宿舍楼。
“哎哎!又有小孩被送过来了!”
“啊?这个时候了还有啊?不是马上都过年了?是跟我们一样的吗?”
“不是。”男生朝旁边的宿舍努努下巴,小声说:“跟他们一样的。”
“嗬!那也太遭罪了吧,在哪呢?院长带过……”
“吃饭,少说点儿吧。”
正在分发午饭的齐慕出声打断,在学校他是班长,回到福利院,小孩们也都听他的,他一开口,其他人就都闭嘴了,等他走远了,才继续低头小声讨论。
外面雪下得大,福利院本来不算多的绿化被雪这样一盖,就只剩下望不到头的白色了。
身后的那些男生压低声音在讨论,齐慕没参与进去,自己抱着半锈不锈的铁饭盒,跑到宿舍门口的小矮凳上大口大口刨饭吃。
福利院里每个人的冬衣就那么两件换洗,早就洗得不暖和了,齐慕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一天一个样,所以这件去年的衣服也有些短了,他稍微动一下,袖子就会往后缩,手臂露在外面,鸡皮疙瘩冷出厚厚一层。
不管在哪,只要有大群体,就会有小群体,而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福利院里,明明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却也要分个高低来。
在这群孩子的眼中,那些因为自然灾害被动失去家人,和被家里人主动抛弃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觉得自己只是倒霉,家人并没有离开,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爱他们。而后者则是真的被至亲抛弃,没有人爱了。
西宁的冬天冷得骨头疼,院长把人领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原先头碰头的男生们瞬间一哄而散,回座位的回座位,吃饭的吃饭。
齐慕的座位靠近门,一抬眼就看见院长手里牵着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
他们是冒着雪来的,虽然打了伞,但和已经到了中年身材发福的院长相比,那个小孩实在微不足道,大半个身体露在外面,雪碰到室内温度慢慢化开,外套被染成一片深色。
和大部分男生都不一样,齐慕瞟到他的第一眼,先是注意到男孩那和女孩比肩的头发,然后才注意到他的脸。
小孩应该是刚哭过,眼睛和鼻子都是通红的,脸上还挂着泪,被风一吹,全干在脸上,看着都冷。
院长牵着他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张空床,说:“以后那就是你的床位了,等一下陈阿姨会拿棉被过来教你怎么铺床,好好跟着学,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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