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嬷嬷连忙倒来一碗温热的清水,放到床边凳子上,再扶着她坐起。
一坐起身,脑中眩目的昏沉即刻放大,她抿了几口水后,才稍稍缓解。放下碗,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邱嬷嬷温和打量的目光。她拢了拢衣襟收紧领口,自己看不见,也不知道颈上有没有痕迹。
邱嬷嬷接过碗放下,接着询问秦玥感觉如何,要不要用膳等话。
秦玥低头盯着锦被上的暗绣花纹,开口道:“嬷嬷,还烦您端一碗药来。”
邱嬷嬷微微一怔,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药后,沉吟片晌回道:“那药对身子不好,姑娘都病成这样,就别喝了,一次也不打紧。”
秦玥摇摇头:“嬷嬷也说过,若是不喝,恐怕以后吃苦的还是我。”
她声音轻轻淡淡,却带着几分坚决。已经发生的事她无法挽回,可如果真有了戚少麟的骨肉,那她会生不如死。
邱嬷嬷没再说什么,应了一声后走出房门。再回来时,她手上端着一碗药和一些清淡的膳食。
秦玥在这一趟的功夫里又躺了下去,她翻身向里,单薄的脊背露在外面。从邱嬷嬷眼里看去,清冷又孤寂。她心中不忍,走过去将碗放下,坐在床沿替秦玥拉好被子。
“姑娘,先起来吃点东西吧,你都一日没吃了。”
秦玥轻声道:“你放在那,先出去吧。”
邱嬷嬷迟疑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依言退出房门,留她独自一人。戚少麟朝中有急事,待在这房里一上午过后,匆匆用了午膳才出门。他不在院中,秦玥的病邱嬷嬷便全然操心着。
临近傍晚时分,邱嬷嬷重新走进屋,只见床边的汤药碗已不见,而一旁的饭菜纹丝不动。床上没有秦玥的身影,她左右看了一眼,才发现她静静地坐在妆案前。
这么凉的天,她还是一身单衣,病着的身子可怎么吃得消。
邱嬷嬷拧着眉头,担忧地问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案前端坐的人依旧沉默着。邱嬷嬷隐隐不安地走过去,看清她手里的动作后,大惊失色道:“姑娘,使不得!”
秦玥被她这声惊呼拉回思绪,手上一抖,碎瓷片随即在她手腕处划开了一丝血痕。
邱嬷嬷急忙上前夺过她手上的东西,扔到一边后细细为她检查伤口。所幸瓷片口钝,并无大碍,连伤口都不太显眼。她还是掏出帕子给她包住,抬头想问她可有不适时,看到了她憔悴的面容上流下的两行清泪。
邱嬷嬷大为动容,劝慰道:“姑娘,万事都有回旋的余地,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秦玥淡然一笑:“嬷嬷这话是拿我寻开心?”
她是戚少麟院里的人,一言一行无不听他的吩咐,回旋的余地从何而来?
自她来到院中,虽有受屈难过之时,可邱嬷嬷从未见过她这般消沉颓唐。她担心,一旦秦玥真有了轻生的念头,这一切又要如何转圜。
心意落定,她直言道:“秦姑娘所举,可是对得起秦将军的教诲?”
秦玥听她这么一问,不解其意地抬起头看她。戚少麟并未将她的身份告诉府中任何人,院里的下人也都如以往项府中那样唤她“玥姑娘”,“秦”这一姓乍然叫她惊愕。
秦玥怔怔地问道:“您认识我父亲?”
“秦将军古道热肠,声名远扬,那时京中谁人不知。”
戚少麟这般痛恨她父亲,秦玥怎么都没想到戚府里竟然还有人这样尊他。她脸上还带着泪追问道;“邱嬷嬷,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父亲的事?”
迎着她探究的视线,邱嬷嬷端详她片刻,目光里是一种秦玥少有看到的怜惜之感。她颔首道:“正因我知道秦将军的为人,明白他是遭人陷害,所以更要劝姑娘自重,切不可再有此念头。”
“您是如何认识我父亲?”
邱嬷嬷松开帕子,见白绢布上没了新冒出的血迹,才托着她的手将她引到床边。听着秦玥语气稍霁,她边走边道:“姑娘真的想知道?”
秦玥双眼湿润地点点头。
“那姑娘先答应我,以后万不可再自伤自残。”
秦玥垂首无语。
傍晚黄昏,最易让人意志涣散。她起床喝完那碗药后,倏然间看到那展替换上的新屏风,昨夜在那处被戚少麟抵在上面羞辱时的场景便浮现在眼前。她忽地觉得万念俱灰,她既逃不出去,留在这只会一次次受他折辱,强撑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真当冰冷的瓷片触及手腕之时,她犹豫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因为他放弃世上的一切?
邱嬷嬷叹一口气,扶着她坐到床边,拉着被子盖围在她身上,“姑娘可知道如今的侯府夫人乃续弦?”
“知道。”秦玥轻声答道。
“那姑娘想必也知道我是何人了。”邱嬷嬷不再问她,自顾自道:“我的主子是老英国公的嫡女,也是侯爷的原配夫人,世子的母亲。若不是阴差阳错,或许今日也没有秦姑娘你了。”
秦玥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说?”
“是,”邱嬷嬷点点头,“那时夫人差点就嫁给了秦将军。”
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那段密封已久的陈年往事:
“夫人未出嫁时,一次远行探亲,路上不幸遇到一伙山匪。当时随行的侍卫不多,危急时刻恰逢秦将军途经此地,救下了夫人一行人。夫人心存爱慕,老公爷亦是有意招这个女婿,于是借着答谢宴席,想撮合两家。”
“谁知因缘巧合,秦将军一眼相中了宴上其他女子,”邱嬷嬷看着秦玥笑了笑,“也就是你的母亲。自此便再也不听旁人的说亲,一心将聘礼送上到了秦夫人府上,把人娶过了门。”
秦玥心中微微惊讶,父母恩爱她是知道的,原来这桩亲事是这样成的。
“秦将军心有所属,夫人亦无可奈何,伤心之下,最后嫁给了侯爷,后生下了世子。”
两家门当户对,嫁到这样的夫君,也是多数高门女子的归宿。秦玥谨慎问道:“那夫人最后为何去世?”
邱嬷嬷神色暗淡了几分,接着道:“夫人去世那年正是秦家获罪那年。”
秦玥瞪大了眼,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继而听她继续道:“秦将军获罪之前,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当时她不知道从何得知有人要揭发将军,于是去求了侯爷相助。秦家树大招风,早是不少人的眼中刺,侯爷不愿参与其中。”
“而此时府里又传出了风言风语,说夫人与秦将军有染,就连腹中的孩子也来历不明。侯爷更是恼怒,命人将夫人关在了院里。夫人心急如焚,趁着夜里人手松散时跑出了府,在去秦家的路上马车翻倒···”
邱嬷嬷没再继续往下说,秦玥从她的语气和现在侯府的情形,也猜到了那日的结果。
“姑娘那日在主院也看到了,侯爷待世子极为严苛,两人间势如水火,其中也是这个原因。当年若不是靠着老公爷撑着,世子之位也要沦落旁人了。”
秦玥顿时明白了,戚少麟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早已到了晓事的年纪,自然也是知道母亲为何而死,所以才会对秦家一直抱以恨意。他恨因为秦家的缘故母亲去世,父子不睦,现在这份恨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邱嬷嬷毫无保留地说完,继而道:“这些事原本我想带进棺材的,谁知在这残生还能遇到秦姑娘你。秦将军于夫人和我有救命之恩,有句话我想提醒姑娘。姑娘如今知道了这些,更应该明白,为秦将军洗刷冤屈的担子就在你身上。若秦将军还活着,那便要等着你去救;若是不幸···姑娘更不可让将军九泉之下喊冤。”
秦玥眼底泛起一层泪,像是在荒漠中徒行的人偶遇一场甘霖,希冀道:“邱嬷嬷,既然这样,你帮帮我,帮我出去。”
邱嬷嬷却没立即答应她,而是道:“不是我不愿帮你,姑娘,你仔细想想,如今可有比世子更合适帮助秦家翻案的人?”
秦玥双眼含泪摇头,邱嬷嬷不知他们两人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她几次三番陷戚少麟于险地,他怎么还会帮自己。
“他恨透了我,不会帮我的。”
邱嬷嬷抚了抚她凌乱的鬓角,开口道:“老奴活了半辈子,见过那么多儿女情长之事,我看得出来,世子是喜欢姑娘你的。”
第37章
“喜欢我?”秦玥听到邱嬷嬷的话,抬起湿漉漉眼看着她。她伸手将里衣领口拨下肩头,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嬷嬷,难道这就是喜欢?喜欢一人又怎会对她如此强迫羞辱?”
她松开手自嘲道:“只怕是在他眼中,我连那种风月女子都不如。”
邱嬷嬷早上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时就看到了,过了一个白日,这些印子无半点消减。她替秦玥合拢衣裳,“姑娘,不可自轻自贱,凡事总要试过才知结果。”
“嬷嬷,你既认识我父亲,自然也是知道他为人如何。”秦玥目光凝然,对邱嬷嬷道:“他从小便教我,立身于世,无论男女,断不可丢弃的便是心中的大义与气节。若没了一身傲骨,那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这么多年,父亲所说的话她从未忘记,也正是凭着这份信念,她才能走到今天。
她脸上坚毅的神情神似当年的秦将军,邱嬷嬷愣神片刻,继而道:“将军的秉性自然是人人敬佩的。但不知姑娘可否听过一句话:木强则折。”
“姑娘与将军是一路性子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免不得会吃些苦。”她缓缓道:“老奴为婢几十年,懂得的第一件事便是委曲求全。姑娘读的书比我多,更应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十年中,少有人像邱嬷嬷这般推心置腹地对她这样说话。秦玥抿唇细想她话中的每个字,只觉横跨在她心中的鸿沟上,顿时垫起一道半浮于水面的石路。她沿途走去,虽会弄脏鞋袜,但总归是能到对岸的。
冥想片晌后,她问邱嬷嬷:“戚少麟他真的能帮我么?”
邱嬷嬷见她总算迈过那道坎,脸上绽出笑意,“但存一线希望,姑娘就别放过。”
秦玥并非那等容易沉溺消极之人,想明白后,低声道:“嬷嬷放心,我往后绝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
“如此甚好。”邱嬷嬷会心一笑,站起身端起凉了的饭菜,“姑娘先躺在床上休息,我去给你重新端些热的来。”
***
戚少麟耽搁了一上午,堆积的杂事颇多,回侯府的时候已经入夜。顾不上吃饭,他阔步直接往秦玥屋里去。
惜云守在门外,见世子到来,行礼问安:“世子。”
戚少麟看了一眼屋门,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惜云道:“姑娘好多了,已经用完晚膳,邱嬷嬷正在里面陪她。”
戚少麟微微讶然,往前那次过后,秦玥便不肯吃饭。昨晚他酒意上头,行事更肆意了些,他出门时人还烧着昏睡不醒,这会儿竟如此乖顺。
他推门而入,远远看到秦玥抱着腿坐在床上,安静地听邱嬷嬷讲话。她一头青丝未挽,就这么散在肩上,脸上气色已经比早上好了许多。侧眼望去,隐约能看到她唇角的笑意。
这一抹笑转瞬即逝,在她看到自己进门后。
秦玥喝完了药,身上的高热褪去大半。白天睡了半日,她毫无睡意,就向邱嬷嬷打听父母那时的事。正听到一半,见到戚少麟的身影后,霎时半点兴致也无了。
暗下决心是一回事,可真当面对这个人,那些屈辱的记忆便压下了所有其余的念头。
邱嬷嬷从床边站起,“世子回来了?”
戚少麟颔首道:“你先出去。”
昨晚的一切便是由这句话开始,秦玥垂下眼眸,紧捏着被褥,感受到他一步步的靠近。床褥微陷,他坐到了她身边。
她不发一言,戚少麟也没说话,而是探手在她额上。
秦玥溘然往后缩退少许,躲开他的触碰,一手撑在身后,胸口轻轻起伏着。
这样动作下,她衣襟拉开了一个小口,锁骨的位置还存有啃吻的残迹。是昨夜抱着她时,他情不自禁咬上去留下的。多用了几分力,的确能留得长一些。
“躲什么,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还能做些什么。”戚少麟说完,手往前直接覆在了她额头上。
一只大手似能遮盖住她大半张脸,余下水润的双眼和紧闭的双唇。秦玥眼神看向别处,与昨晚那副百般抗拒不同,现在的她活脱脱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没有触及那阵恼人的高热,戚少麟手往下,指腹按了按她的唇瓣,“或许还是能做一些的。”
秦玥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恶寒,抬起手臂挡开他的触摸,“世子就不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还是这样比较可爱,装出来的顺从又有什么意思。戚少麟嘴角含笑道:“过了不是更合你意?”
他语气半是正经半是揶揄,秦玥分不出真假,有些愠怒地别开头不看他。
戚少麟笑意更深,低头凑近她道:“听说发热的人需得发发汗,才能好得快些,不如我帮帮你?”
说完他的手搭在了被角上。秦玥大惊,不想他竟然禽兽至此,她病成这样都还能起那样龌龊的心思。她捂住被衾,往常那样冷言冷语道:“戚少麟,你还是不是人?”
戚少麟嗅到她口中淡淡的药味,这种他一向都厌恶的气味,此时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他盯着她红润的脸色,开口道:“你不是说过我是畜生,我自然是要担起这声骂的。”
不待秦玥再骂,他迅速低下头,窃了一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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