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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