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口音?
怎个打扮?
是否知道相识亲友、出没地带?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赵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东宫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姜玺只道:“女的,应该很年轻,腿应该挺长,腰……”
话越说越慢,脸越说越红。
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己沉浸半晌,回神后恼羞成怒,兜头就踹了赵贺一脚:“混账,让你去找就去找,生要见人死要——不,只能抓活的,我要将她好好治罪,让她悔不当初!”
如今赵贺挨踹已经很有经验,轻轻巧巧就爬了起来:“总之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姓唐的定是唐永年女儿无疑。”
姜玺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真是个疯的?”
“臣打听过了,这姓唐的乃是唐永年和元配薛氏所生,十八年前唐永年和薛氏和离,另娶了现在的夫人文氏,又生了一儿一女。”
“哦……”姜玺点点头,“唐永年儿女双全,必定不怎么管教原先这个女儿,所以由得她歪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赵贺道:“唐永年家教甚严,继娶的文氏也颇有贤名,底下那一对儿女都教得挺好的。这姓唐的怕确实是个歪种,听说她小时候定过人家,人家还是个书香门第,结果她十三岁上突然跑出去从军,一混就混到了现在,婚事早黄了。那唐永年大约也是管不了了,今天还被她踩了一脚。啧啧,胆敢踩着四品官员的肩头爬墙,踩的还是自己的爹,殿下,咱们可以找几个言官,参她一个忤逆不孝,到时候她肯定没脸留在东宫。”
姜玺翻了个白眼。
她连太子都敢捆起来当箭垛子射,踩一个四品官算事儿吗?
殿中锦帘已经换过了,但柱子上的箭孔尚未补上,姜玺盯着那箭孔,牙痒痒。
想到自己是如何说出“愿学”两个字,姜玺就恨不能把唐久安碎尸万段。
“那小院是她母亲家是不是?”姜玺忽然问。
“正是。她母亲薛氏娘家原是卖酒的,和离之后也没有再嫁,算是重操旧业,就在自家院子里酿酒卖,别说,酒还是不错的,闻着挺香……”
赵贺自顾自说着,接收到姜玺不满的视线,立即提议,“要不,臣这就带人把她家酒铺砸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得罪殿下是什么下场?”
“不,”姜玺阴阴地咬牙,“我亲自去。”
*
唐久安和母亲薛小娥大吵了一架。
当然,按照惯例,所谓大吵,就是薛小娥指着唐久安鼻子大骂,唐久安偶尔解释一两句,旋即被骂得更狠。
“……你是姓唐的人,还不滚回你唐家去!再让姓唐的堵在我门口要人,我骨头不打断你的!”
“娘你放心,我虽是姓唐,也未必一辈子就是唐家的人,等我加官进爵,便能自立门户……”
她话还没说完,薛小娥便暴跳如雷:“你加官进爵?拿什么加?拿什么进?拿你这条命吗?!你在北疆能活够十年,已经是运气,刀箭无眼,指不定哪天就——”
底下的话一个母亲实在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便越是气得狠,劈里啪啦一顿疯狂数落。
薛小娥身形娇小,中年发了点福,像一个裹得紧致结实的红豆小粽子,浑身用不完的精力,骂人犹擅,唐久安不敢撄其锋,干脆闭上嘴。
等到薛小娥骂累了歇口气,唐久安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很是受教。
再一细瞧,眼睛都合上了,感情是在打瞌睡。
“唐久安!”薛小娥一声暴喝,抄起鸡毛掸子。
唐久安猛然惊醒:“娘,您接着骂,我听着呢。”
陆平来劝架:“薛姨,小安为了早日来京城,两个月的路程合着一个月,日夜兼程,着实累了,再加上几个月前和北疆一场大战,伤还没全养好……”
薛小娥立时顿住:“受伤了?伤哪儿了?给我瞧瞧!”
唐久安扭不过,掳起了袖子。
左臂上一道三寸来长的刀口,刚愈合不久,新生出来的皮肉还是淡粉色。
薛小娥抚着唐久安的手臂,再骂不出半句,泪水滴落到疤痕上:“……你别倔了,就听他的吧。我要你拿命换来的爵位做什么?你好好去做你的少卿家大小姐,寻一门亲事,安安稳稳过活,让我早日当上外婆。”
唐久安等闲不用这招,因为用了就会有很多麻烦,她又特别不擅长哄人,要她答应成亲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道:“放心吧我会走的,但今天着实是太累了,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让我歇过今天不是?娘,就让我歇一晚吧。”
薛小娥收了泪,手指头往唐久安头上死命地一戳:“你这个不懂事的。”
唐久安知道这便算是揭过去了。
反正一晚都歇了,歇两晚三晚又有什么难的呢?
自己的娘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骂起来是难听,但明明不知道她回来,屋子里依然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褥都是一股子阳光的味道,一闻便知道是常洗常晒,时时都备着她回来。
唐久安扑在床上。
陆平拆开包袱拿出她的衣裳:“去洗澡。”
“不洗了,困死了。”
“你不洗澡,明日薛姨就得洗被褥。”
唐久安只得爬起来。
陆平熟门熟路自去烧水,唐久安不耐烦等,就去井边汲了水,先洗头。
繁星满天,姜玺在东宫率卫的簇拥下,走进夏夜的桂枝巷。
赵贺示意就是这所小院。
小院里飘出酒香,还有人在哼着小曲。
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是苍凉高远,不似京中之味。
姜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调调,依稀耳熟,便示意赵贺蹲下。
赵贺依言蹲好,姜玺踩上赵贺的肩头,望向墙内。
墙内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口井,井边一人,正汲了水上来洗头发。
那人四肢修长,腰身如蜂一般收窄,水沿着长发流下,仿佛一条黑色的溪流。
井水打湿了衣裳,布料贴合在身上,昏黄光芒从屋子里透出来,将山峦般起伏的线条照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剪影。
这院墙估计是年久失修,不知怎么就被姜玺的手抠下一小块来,在寂夜里砸出“嗒”地一下声响。
“谁?”里面的唐久安立即出声。
姜玺早闪下去了,一颗心跳得厉害,简直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赵贺倒是机敏,朝里“喵”了一声,学得惟妙惟肖。
姜玺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觉得不对。
不是,他躲什么?
洗个头怎么了?洗个头还能耽误他砸酒铺了?
底下赵贺眼望着他,脸上全是等他示意:砸不砸?
一个“砸”字在姜玺舌尖上滚了又滚,愣是滚不出来,举棋不定之间,一滴水忽然滴到头上。
姜玺抬头,就见唐久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手里的剑在星辉下寒光闪闪。
姜玺固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唐久安也十分意外,“殿下?”
“殿下这是……”唐久安居高临下,来回打量,很是疑惑,“……干嘛?”
姜玺缩在院墙下,踩在赵贺肩,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唐久安发梢上的水滴晶莹如露水,衣领微微敞开,那一线胸膛水光致致,像是被水浸过的玉石。
“不干嘛!”
水滴连连不断地往姜玺脸上滴,让姜玺看上去宛如满面是泪,他愤然,“来买酒行不行?!”
第4章
太子对于薛小娥和陆平来说几乎是天神的人物一般遥远,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能瞧见,跪迎时都十分惶恐。
陆平悄悄问唐久安:“你确定他们是来买酒的?”
买个酒要这么多人?
唐久安:“太子出入,自然仆从如云。”
“怎么这些人杀气腾腾的?”陆平实在担忧,“还有,买酒为什么要带斧子和大锤?”
“各人有各人的兵器嘛。”
至于杀气,唐久安放眼望去倒是没见着,只看见率卫们皆是一脸迷惘。
明明是带着家伙来砸酒铺的,为什么结果却变成了买酒。率卫们不知道,率卫们也不敢问。
姜玺接过薛小娥捧过来的手巾子擦脸,只见唐久安和一个黑大块头凑在一起说话,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衣裳湿得更透了,且兼屋子灯火比外面亮得多,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也比外面多得多。
那黑大块头整个人都快缩到唐久安身上,唐久安却像是无知无觉。
姜玺冷声问:“这谁?”
陆平回话:“小人陆平,是小安,不,是唐将军的掌旗官。”
“这里是家中又不是军中,要什么掌旗官?”
“陆平亦是臣的亲随,与臣亲密无间,如同家人。”唐久安道。
姜玺瞪她一眼:“唐将军,你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陆平“啊”了一声,拿大布巾兜头将唐久安罩住:“快去换衣裳,别着凉。”
卧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唐久安便索性洗了个澡,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拿了把蒲扇就出来了。
那边薛小娥已经在向姜玺讲解院中的酒分哪些年份和种类,姜玺不时问上几句,一眼瞥见唐久安出来,整个人微微顿住。
白天的唐久安风尘仆仆,湿发的唐久安有种别样魅惑,此时唐久安穿一种浅色长袍,衣袖宽松,袖口半挽,衣袂与袖口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望之似神仙中人,有股仿佛要绝尘而去的洒脱。
姜玺闻见风送来浴后独有的湿润气息。
像是有一点橙花香,又有一点松柏香,融在酒香里,脉脉花疏天淡,幽幽沁人心脾。
“殿下虽然性子有些顽劣,却还知道关照老师家中的生意,可见还是很懂得尊师重道,臣着实欣慰。”
唐久安一开口,就把姜玺心中升起来的那股子奇异滋味给驱得干干净净,只见她一面说还一面数了一下率卫的人数,然后很是殷勤地问:“殿下要买多少?一人一坛?臣打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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