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帘被打开,赵盈的视线才从琉璃窗户上收回来,而后往门口方向望去,见徐冽大氅上还落有皑皑白雪,叫了挥春一声。
挥春忙上前去替他脱下来,书夏已经端了热茶过来。
徐冽顺势接下喝了两口,其实他倒没有多冷。
他身强体壮,不像她。
如今这样畏寒,可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她。
徐冽没有上前,先在屋里暖了半晌,把身上的寒气化去之后,才上前几步,一弯腰,摸着赵盈指尖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剑眉蹙拢:“坐在这里干什么?出来进去打了毡帘,寒气扑面就进来,你这殿内地龙烧的这样旺,手指尖儿都还凉凉的,这还抱着手炉呢,进去吧。”
赵盈笑着摇头说没事:“习惯了,胡泰说这两年多给我开副药,吃上两年这个毛病能调理过来。”
她缓缓地把手给抽了回来:“怎么来的这样晚?”
“徐熙病了,有些严重,兄嫂给我送了信儿,想让胡泰去看看,我刚才去忙了一趟,才又进宫的。”
具体怎么严重赵盈就没有再多问。
徐熙那个丫头,小的时候也是身体特别好,尤其是她本身就特别爱缠着徐冽。
当年徐照撑过那个难关,不过他是得养上多好年,后来赵盈跟徐霖他们商量过后,把徐照送到了昔年给赵姝修的寺庙里去静养。
那本就是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别养人。
自从徐照搬出徐府,徐冽往来徐家的次数就变得多起来,徐熙小的时候还跟着徐冽往练武场好多回,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都能在徐冽手上走个十来招了。
只是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吧。
小时候被拐过一回,她十六岁临出嫁之前的的两个月,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自家花园子里闲逛,也能失足跌进荷花池里去。
徐熙很能干,几乎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凫水。
跟着伺候的人扑腾下去捞她,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直接就把人给救上来。
折腾了大半天把人捞上来之后,徐熙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一天多,胡泰给她救回来后,她也是打从这儿开始,落下的病根儿。
后来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病一场,不过十分严重的情况比较少,所以她夫家和徐霖夫妇平日里也不会随随便便拿帖子去请御医。
这回请了胡泰去看,可见是特别麻烦了。
“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叫人进宫说一声就是了,明儿再来也成,她病的严重,你做阿叔的,也该去看一看。”
“倒也不必,兄嫂过去了,也不好这么多人都跑到郭家去守着她,她若是有什么不好,大哥还会叫人告诉我,若没事了,明儿也就知道了。”
徐冽又摸了摸她指尖,想了想,站起身来,再一弯腰,提着她起身来,硬是半抱半拥着把人带入了内室去:“我跟大哥说过,郭家要是有什么事儿让人递话到宣华门,我今儿在宫里当值,会嘱咐宣华门上当差的人,要是接了徐府的信儿自然来告诉我。”
赵盈古怪瞥他一眼:“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今天宿在上阳宫呢。”
徐冽扶着她坐到了罗汉床上去,忙前忙后的去给她拧帕子,端热水,忙活了好半天:“你叫人跟我说有事儿,就是天塌下来我不是也得进宫来见你吗?这不得十分要紧的事情才会这样跟我说吗?”
这二十来年,赵盈和他一直都不远不近的。
哪怕他跟赵盈有了一个孩子,赵盈对他的态度其实也并没有特别亲近。
偶尔他会到上阳宫来留宿,隔天她一定会喝下一碗避子汤,他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毕竟是她的选择。
而且之前的这二十年,也都是他自个儿进宫到上阳宫来的。
赵盈说有急事儿,传他到上阳宫来相见,这样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哄着她又喝了两杯热水,徐冽才往她身边坐下去:“什么事儿啊?”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半个月前我就跟舅舅商量过,等到川陕的疫情过去之后,我想让位给淳哥儿了。”
徐冽正要去拉她的手,帮她暖手的,动作一顿,蹙拢的眉心却又在一瞬间舒展开,然后抬眼看过去:“因为宫外的那些传言吗?”
“我以前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样的道理,不用谁来跟我讲。刚登基的时候,其实民心所向我不太在意。”
赵盈把自己的手递到了徐冽的手里去,头一歪,靠在了徐冽的肩膀上:“那时候他们又说我牝鸡司晨,我做再多,百姓也不会向着我,我只能先稳定了朝堂,再为百姓,为天下,多做些事情,他们总会知道我是个好皇帝。
现在不行啦。
我都登基二十二年了,今年这一整年下来,天灾确实是太多了些。
你说老百姓都觉得天子失德,我能做些什么挽回民心呢?”
她在他肩头上摇了摇头:“不行的,他们可能时隔多年还会想起来,平昭二十二年,天子失德,上天警示。
我也累了,徐冽,我确实有点累了。
我在位二十二年时间里,总是为天下想得多些。
薛闲亭好些年前回来跟咱们小聚的时候,还说呢,我小的时候多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并不多顾虑旁人的。
后来谋划着要上位那个时候,顾虑的稍微多一些,毕竟前路凶险,总得要考虑自己的前景和将来。
你看,我都操劳了这么多年,成全了别人这么多年,都不说我上位之前的那两三年时间了,单说登基之后这二十二年,我现在休息休息,总可以的吧?”
徐冽倏尔就笑了:“你觉得累了,想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
他反手摸了摸赵盈的头顶:“淳哥儿大了,也该替你分忧,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他监国,你还可以清闲点儿,我若得空的时候,还能跟你一起去游山玩水的逛一逛。
你那会儿又说不成,怕淳哥儿年轻,担当不起重任,唯恐他出了纰漏,还要阁老帮他收拾烂摊子。
阁老也这么大年纪了,他比咱们都该歇一歇,不应该再这样操劳,但还要他来给孩子们收拾烂摊子,这多不合适啊。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两年就没再劝过你。
你现在自己想通了也很好。”
他又要去端水,赵盈余光瞥见了,拉了他的手没叫他动:“我不喝了,你别给我端,都这么晚了还要喝那么多水,一会儿肚子胀得慌,睡也睡不好。”
徐冽说好,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那让位之后呢?想去那儿?晋州吗?还是云游四海,到处去走一走?”
她到这个年纪,离开京城的次数都很少。
当年离开的几次,也是为了朝廷里的事情,也不是自己游山玩水去的。
“那个先不急。”赵盈按在徐冽的手背上,拿指尖在他手背上打了两个圈儿,慢条斯理的,“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想跟我一块儿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徐冽喉咙一紧,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你自己一个人也不安全,总要有个人陪着,护你周全是不是?”
赵盈就已经笑着从他肩膀上挪开了:“留在京城吧徐冽。”
她目光灼灼望去,眼中澄明一片,这二十年来的浑浊都不见了踪影:“陪着淳哥儿,留在京城,帮他好好护卫着这宫城,护着这上京繁华。”
徐冽猜到了。
她也不会因为要把他带着一起走,而特意把他叫到上阳宫来。
“你是单纯因为不想让我陪着,还是怕我一走,禁军无人节制统领?”
没有人可以信任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宋行之他们几个都是从文的路子,而且也确实太年轻了点。
但是徐冽要知道的,是赵盈的态度。
赵盈已经缓缓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我在晋州等你吧。”
她背着手,站定之后转过身去看徐冽:“禁军可以交给徐珞,只是他年轻怕经不住事儿,你带他几年,我在晋州等你来找我,怎么样?”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徐冽眸中霎时间黯淡无光。
他知道赵盈根本就不想等他,这番话,都是敷衍他的而已。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再松开,如此反复五六回,才闷着应了她:“好,听你的。”
第376章 圆满
平昭二十六年,春
新帝登基,中宫有孕。
这是大喜,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
晋州·虞氏祖宅
赵盈身上是水红缎子绣着大片石楠花的对襟襦裙,裙澜上还有一圈儿八仙过海,银线勾了边儿。
姚玉明刚从府外进门,两只手一边儿拎着糕,一边儿拎了只烧鸡。
徐冽正在给赵盈搭葡萄架子,一抬眼,眼角抽了抽。
赵盈坐在廊下,摇着美人扇,笑着拿团扇绣花那面儿冲着姚玉明招了招:“家里头要什么吃的没有,你老跑到外面买这些,弄得自己一身汗,干嘛呢?”
“我就在晋州待半个月,才不吃你这府里的,晋州那么多好吃的,名满天下,我不吃够本儿就回京,冤枉死了。”
她笑呵呵就已经提着东西上了垂带踏跺。
挥春和书夏两个也笑着去接了姚玉明手里的东西拿下去摆盘,又给她上了果茶来。
赵盈递了帕子过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姚玉明横她一眼:“赶我干什么?我是个富贵闲人,回了京城也没什么事儿。”
那倒是的。
她原本就是赵盈的御前二品女官,可入朝堂,后宫走动,但外人也知道,这就是个虚衔儿,吓唬人比较管用。
赵盈的后宫里有什么人啊?难道还要她去管内廷的那些宫娥内监吗?
无非上了朝堂中,震慑旁人。
当年也确实只是方便她将来接管姚家。
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的愿望到底没能达成,她跟姜子期纠缠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的男人。
遇上好看的小郎君倒是会调戏两把,可带回家的是一个也没有。
这回到晋州来寻赵盈,一是好奇,就想来看看,二是跟姜子期大吵了一架。
赵盈失笑着摇头:“你呀,就是嘴硬的厉害。
当年我说你这辈子是跟姜子期就缠上了,你偏要嘴硬,说等你腻歪了,撂开手,人家什么也不是。
现在怎么说?”
姚玉明翻了个白眼:“他有什么啊?不就是长得好看点,有点子才气,别的还有什么啊?
你说,皇上登基,国子监中给他安排了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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