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觉得这里是赵承奕为她建造的囚笼,重生之后对上阳宫不知生出多少厌恶。
可是她登基之后,反而又都释然了。
虞令贞在上阳宫出生,这里就拨给他住着了,只是一切都还保持着赵盈从前住在这里时候的样子。
除了内府司另外有安置过来给虞令贞用的东西之外,其他的都是按照虞令贞的意思,维持了原样。
用赵盈的话来说,这孩子的确是人小鬼大。
而且这个时辰是他该进膳吃饭的时候。
这两年以来都是如此。
小孩子跑跑闹闹吃得多,何况她不拘着虞令贞在这个年纪就要开始学文识字,练习骑射,才两岁大的孩子,就该好好玩儿他的,哪怕是作为未来天子来培养,也用不着把他的童年乐趣给剥夺了。
想她小时候成天还偷偷溜出宫去翻侯府的墙头,自然不拿这个拘着孩子。
是以虞令贞成天也没个正经事。
徐冽进宫的话,他就缠着徐冽陪他打拳,教他练武,累了就拉着徐冽带他去掏鸟蛋。
一天到晚折腾的厉害,吃的就更多。
一日要吃四顿饭,所以赵盈深以为,未免他小小年纪就吃成一颗球,索性把虞令贞晚膳的时间往前挪了一个时辰,如此一来,他入睡前半个时辰就刚好还能再吃一顿饭,也不妨碍。
她自己是不吃的,但得陪着他。
小孩子粘人的厉害,徐冽不在,就要粘着她。
白天她在清宁殿处理政务,他也懂事,不上来捣乱,天色稍稍晚一些就不成了。
所以赵盈仔细想来,登基的这两年时间里,她也算不上是勤勉的好皇帝,毕竟晚上的大量时间都拿来陪儿子了。
虞令贞深刻的记得食不言寝不语,是因为上个月他到赵承衍府上去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要说话,把赵承衍给惹急了,教训了他两句,这一个月他再没往燕王府去过,就是在宫里吃饭也规矩了许多。
到最后一枚小包子彻底下了他的肚,他拿小胖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所以母亲,心术不正是什么意思呢?”
赵盈拖着腮帮子看他:“你父亲怎么跟你解释的这个词呢?”
她不答反问,虞令贞撇了撇嘴:“父亲说我年纪尚小,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有心术不正一词,更有心术不正之人,韦承光与左高阳二人便是此类人,如此就够了,等我再长大一些,自然知道什么是心术不正,或是叫我来问母亲。”
是了。
虞令贞的出身,赵盈从来没有打算瞒着他。
孩子当然有权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他也应该知道,而且瞒着虞令贞,对徐冽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
将来虞令贞上了位,徐冽仍旧在朝中供职,执掌兵部,为他鞍前马后,难道真的只是君臣情分吗?
不过赵盈在这件事情上把其中利害说给了这个两岁的奶娃娃,尽管他可能不太能理解,但对于她的话,虞令贞一向都铭记于心。
人前只称徐将军,四下无人时候,该叫父亲就叫父亲,该敬着徐冽就得敬着徐冽。
赵盈听他一番话反而笑了:“你觉得什么是心术不正?你爹不是跟你举了例子吗?”
虞令贞奶声奶气拖长了音:“我今天在后面听着,虽然不知道究竟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之前不是说,韦大人和左大人跟着辛大人一起,反对我姓虞这件事情吗?
既然是这样的,那便是他们先前说好约定的事。
约定了,却又跑到母亲面前来服软认错,说此事他们做错了。
认错也就算了,还要反咬辛大人一口,说辛大人不对。”
他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对。
所以母亲,这就叫心术不正吗?”
赵盈说不是,循循善诱与他讲:“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术不正是说,他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头到尾与他二人无关,他们是被辛恭威逼利诱,才如此行事,又或者是说,辛恭利用了他们忠君体国的一片苦心,他们是无辜的,有罪的是辛恭。”
虞令贞似懂非懂的啊了一声:“叫辛大人给他们背黑锅!明明大家一起做错了事,却把错处推到辛大人一个人身上!”
说完他小脸儿就垮了下去:“可是上次我到舅公家里去玩的时候,把舅母心爱的一片芍药连根拔起,事情是我跟大表哥一起干的,后来大表哥全推到我身上,那他岂不是也心术不正吗?”
赵盈面容差点儿扭曲:“他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不至于说他心术不正。
大人和小孩子的世界,是有很大区别的。
淳哥儿要知道,小时候的小打小闹,尚且有的改正。
可是似韦左二人今日的行为,是他们长年累月在官场上浸染,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钻营,算计,永远想着保全自己,独善其身。
虽然行为看起来差不多,但区别很大,你不能说你表哥心术不正,知道吗?”
虞令贞哦了一声说记住了,打了个饱嗝,心道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得很,不过好像,也有些道理。
毕竟大表哥挨了一顿打,再上一回他们俩扯坏了明康姨母的新头花时,大表哥就很义气的大包大揽,说跟他没关系来着。
虽然后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挨了一顿骂。
朝廷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折腾了这么久,眼看着就入了平昭二年的十一月里,眼看着年关都要到了。
裴喻之的事情之后,朝臣们也算是看明白了。
赵盈和先帝处事方式不同,但骨子里也没太大区别。
她要的是说一不二的皇权君威,不容置疑,不容忤逆。
她不会像先帝御极之初那样雷霆手腕,连御史言官也敢杀,但她这种钝刀子剌肉的法子,更叫人苦不堪言。
明知道屠刀悬颈,却不是那刀何时会落。
处置辛恭是这样,处置裴喻之更是。
辛恭去朝,辛程却还是礼部尚书,深得天子倚重,辛氏一族也不会为了一个辛恭跟天子翻脸,何况是他自己请去,皇上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裴喻之就更不必说了。
宋昭阳办事快狠准,不到三天时间,挑了个看似富贵实则清闲到离谱的职位,把裴喻之调拨过去,赵盈更是金口一开,让他跟着辛恭同日启程去赴任。
裴家上书求情的折子都还没来得及写,擢裴桓之递补禁军副统领的圣旨就到了裴府去。
裴喻之自己非要辞官不干,赵盈也给足了他和裴家体面,还拨了个闲散职位给他,好歹有官品在身。
这禁军副统领没了,就再给裴家一个,哪怕是个从来不受器重的庶子,那不也是裴家的孩子,且更是皇恩浩荡吗?
裴家的求情折子立时就变成了谢恩奏本。
这样的手腕,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反倒叫文武百官再不敢对赵盈的决定指手画脚。
虞令贞的事情,自此才算是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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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昭三年五月·晋州
泰山封禅在四月,三月春回大地,四月春光正好。
封禅后天子要转道晋州,到虞氏祖坟去亲祭,还要在晋州为虞氏一族大兴水路道场,连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超度亡灵,使冤者早登极乐。
从泰山往晋州去的时候,天子仪仗一路排场大得很,所到之处,是临幸,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百姓跪拜。
一直到入了晋州,暂且在行宫住下之后,赵盈才同赵承衍商量过一番。
除了之后做法事时要再以天子身份出现主持,亲自祭酒,其余的时候,她只是想到她父亲母亲的坟前去拜祭,陪着她爹娘说会儿话,叫他们也看一看虞令贞。
赵承衍明白她的意思,就许了她乔庄微服,行宫一切都由他来操持打点。
到底是出门在外,他也不放心赵盈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是让徐冽跟着她一道去了。
她跟徐冽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孩子都三岁了,徐冽陪着她到虞氏祖坟去一趟,也不过分,总好过别人跟着过去。
晋州虞氏的祖宅坐落在长明坊中,却早已经荒废多年。
朝廷为虞氏平反之后,才旨意下达,工部又急催着晋州官员将虞氏祖宅重新修整,但是又按照赵盈的意思,不许扩建,不许改动,只是修缮一番,不至于荒草丛生,看着便是一片荒凉的败落景象。
至于虞氏推恩追封,则是另外在晋州选了地方,新建了一座忠定王府,里面供奉着虞玄来与宋氏的牌位。
重新修葺过的虞府,自然不见半分多年荒芜之象。
说到底朝廷拨了大笔款项,而且户部和工部对这笔银子已经是苛刻到了连每一钱银子用在了何处,都要细究的地步,晋州修葺虞氏祖宅的时候,还有工部专门从京城派到晋州来监工之人。
是以后来这祖宅修建的一事一物,一银一钱,晋州一众官员是一分也不敢沾染。
眼下赵盈就站在虞府外面,终于体会到人家讲近乡情更怯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甚至不敢进去。
徐冽牵着虞令贞,虞令贞扯了扯他的手,他低头看,然后松开了虞令贞。
虞令贞上前去拉赵盈的手:“母亲,不是说带我看一看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吗?咱们进去吧。”
赵盈笑了笑,还是没有动。
徐冽才跟着劝道:“府中上下都打点妥当了,一会儿出来,咱们就到虞氏的祖坟上去,徐二和徐三已经先带人过去了,燕王殿下也吩咐了人去看着。
不好耽搁太久,这会子倒把时间都浪费在府门口,往来行人匆匆,也不好一直叫人暗中拦着不让人往来,先进去吧。”
虞府的一切,对于赵盈来说,都是陌生的。
但是从进了大门,一路往府中,过了二进院,上抄手游廊,径直至于垂花门前,徐冽上前去把门推开,再往内,赵盈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是梅树。
那些梅树,早都已经枯死了。
重修虞家祖宅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挪动过,只是打理干净,翻修整饬,从前留下的东西,都还在。
“我母亲从前,最爱红梅。”赵盈喉咙发紧,声音是哽咽的,“披香殿中曾经有满宫红梅,冬日盛开时候,特别好看,她就站在红梅下,看着我团雪球玩。
后来那些红梅都不在了。
这里的梅树……也全都枯死了。
说不得,这些都是我父亲和母亲亲手栽种的。
二十年时间无人打理,就这样,死了。”
“树虽然枯死了,毕竟还在这里。”徐冽抬手,环了环赵盈肩头,“我记得你说过,从前做过一场梦,梦中你母亲立于红梅下,身旁有一伟岸男子,后来见你跌倒在雪地里,那男子虽然看不清脸,却隐约瞧得见他神色匆匆,疾步朝你而来。”
赵盈倏尔又笑了:“那是我父亲,一定是我父亲。”
虞令贞早挣开了徐冽的手,一路小跑着,靠近了一棵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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