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跟舅舅说,从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是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如何,在舅舅看来,我们是亲姐弟,天大的事也没有过不去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母妃去得早,只留下我们这一双儿女,我年纪稍长,承担的更多,舅舅心疼我,所以更偏疼我一些。
但赵澈也是母妃的亲生儿子——舅舅八成还想要从中调停,劝和一番。
然而这件事,是没什么可劝的。
赵澈骨子里的狠辣,像极了一个人,舅舅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她说的隐晦,是因徐冽在场。
宋昭阳还知道,她并非怕徐冽知道真相之后会泄露秘密,她只是不愿再让世间多一人知晓妹妹的过往。
妹妹无错,错在天子,可于她身后名,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可这本就是秘闻,当年知情人也大多被昭宁帝杀了灭口,时隔十几年,赵澈怎么会……
先时的恼怒,霎时间褪去大半。
赵盈刚搬出宫那会儿住在燕王府上,只是燕王对她多半不管,放纵的很,她大约觉得燕王府不自在,隔三差五就到家里去住,只差人回禀燕王知晓而已。
头上的伤换药时候他是见过的。
那一瓷瓶砸下去,她光是修养便花了一个多月。
赵澈彼时确实是下了死手,想要取人性命的。
所以她想做皇太女,其实并不是他后来所想那样——知道了自己的出身,知道了妹妹遭遇过的一切,想要报复昭宁帝,报复赵氏子孙,夺赵家江山取而代之。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现在看来,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手中,也无人值得她托付,哪怕是赵澈也不行。
可是长在天家,她除非自己上位,不然将来终究是死局。
宋昭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劝她,还是该心疼她。
这一年多以来她独自承受了多少,如今所见一切恐怕也不过冰山一角。
那些被她亲手埋藏于平静湖面之下的,若有朝一日被全部翻出来,还不知该有多招人心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赵澈这块肉,从出生就是带着毒的。
宋昭阳看着她泛红微肿的脸颊,越发觉得喉咙发紧:“可是元元,严尚书何辜?”
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也是拼尽全力把那份酸楚咽回肚子里去:“严尚书在朝为官二十年,与我做了这些年的同僚,他持身中正,清直公允,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他一心想要做个纯臣,是被皇上逼迫着,投你麾下。
纵使他有错处,有不尽心辅佐你的地方,可那是他本性使然,并非要与你作对。
若来日你成事,他——”
“若来日我要上位,他就是最大的绊脚石。”赵盈的冷漠近乎刻在了骨子里,“舅舅不是也会说,他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他。
父皇做了个局,明摆着告诉他不需要他做个纯臣,只要他尽心尽力的辅佐我,哪怕是辅佐赵澈。
他做了吗?他真的顺着父皇心意在做吗?”
她话音稍顿,自顾自的摇头:“他连父皇的话都不肯全听,等有一天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当皇太女,带头上书,极力反对,都用不着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便会是最大的绊脚石!
何况舅舅,你说我心狠手辣也好,说我冷漠无情也罢。
不能全然为我所用之人,本就都可以是敌人。
我姑且用得上他,便留他一命。
他没了值得利用的地方,挡着了我的路,就该死。
夺嫡之争,结党营私,原就会有无辜之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
宋昭阳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
可他来不及有进一步的动作,徐冽回护姿态摆在那里,大有他再动赵盈一根手指,便立时要他毙命于此的架势。
他突然就懂了。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无辜之人也会死,那并非完全无辜之人,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又是何人手笔。
宋昭阳登时不寒而栗:“如果有不是选择了你,而是选择了你弟弟,对你而言,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可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其中一个吗?”
赵盈呼吸一滞,不假思索摇了头:“我会送舅舅衣锦还乡。等我功成那一日,高官厚禄,加官进爵,该着舅舅的体面尊荣,也一样都不会少。”
宋昭阳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到后来苦笑着,那笑容都是冷漠的:“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到庆幸。
庆幸我选择了你,也庆幸我是你的亲娘舅!”
“舅舅从来都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现在跟我说这个,也不过是认为我做错了事,走错了路,等日子久了,舅舅心里也就放下这些了。”
赵盈绕过徐冽,上前去搀扶宋昭阳。
宋昭阳在她凑上来的第一时间是想要打开她递过来那只手的,可下意识的动作总是太伤人,赵盈眼底的黯然他尽收眼底之后,还是不忍心,竟又自己递了胳膊交到她手中去。
赵盈扶着人回主位去坐下,顺势半蹲在他身边,两只手交叠落于宋昭阳膝头上:“舅舅生气,是恨铁不成钢,也不想见我这样心狠手辣,是替我母妃心疼我。
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可是舅舅,我不这样,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我总要先活着。
活下去,才能慢慢把日子过的好起来,对不对?”
宋昭阳闻言呼吸微沉,掌心落在她头顶,触碰到的却是她满头珠翠。
他恍惚间才发现,十五岁的少女却不知从何时起早没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珠翠华丽,妆容精致,人前人后,她总不肯卸下花钿浓妆。
就连从前最爱的白玉钗环,也早就换成了金银与各色珠宝,搭配镶嵌,成了她戴出门的一套又一套最华丽的头面。
他抚了两下:“元元啊。”
叹气是极轻的,却语重心长,正是最意味深长。
赵盈好不容易挤出一抹笑在脸上:“舅舅也不必心疼我,我自己是真没觉得有什么的。”
宋昭阳摇了摇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指了指旁边那把椅子示意她去坐。
赵盈也乖巧,踱两步过去,旋身落了座。
宋昭阳嘴角动了动,似有话说,可话到了嘴边,大概是想说得太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正因如此,赵盈揪着他迟疑的间隙就先把话接了过来:“我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想着,我有多辛苦,有多艰难。
朝廷六部,说到底也只有舅舅的吏部是全然向着我的。
现在严崇之死了,刑部尚书一职出缺,短时间内可以令刑部侍郎代行尚书职权,掌刑部事,但不可能长此以往。”
她声音戛然而止,宋昭阳立时明白,方才的那点心疼和不忍,霎时间灰飞烟灭:“你杀严崇之,是为了夺刑部?”
“都有。”话既然都已经说开了,赵盈承认起来反而更大方,“一则他不为我所用,二则我需要他让出这个位置。”
宋昭阳眼底一片寒冰:“人选。”
“宋子安。”
第302章 干政
严崇之死了,刑部却不能乱。
况且仵作甚至是宫中御医几番验尸,都证实他是自杀,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冤情呢?
朝中二品大员的死,就这样平淡的揭过去。
风起无波,雁过无痕,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
早前那些有关于赵盈的流言蜚语,也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上京百姓照样过日子,朝中群臣照常上金殿,只是赵盈,自请禁足于司隶院,不愿出门,更不愿上朝。
昭宁帝知她伤心难过,一则为赵澈,二则大抵为那些骤然冒出的流言,于是责令京兆府调查城中传言从何而起,叫严惩不贷,以此来宽慰安抚赵盈,又不知从宫中内府司寻来多少珍宝,悉数送入司隶院去,此事才暂且不提。
大约又三日,吏部吏部司郎中并考功司郎中共同上折,奏请将远在扬州府出任盐运都转运使的宋子安内迁回京,出缺补任刑部尚书。
吏部自然是再三考量,可折子往上一递,就遭到了刑部侍郎乃至姜承德与沈殿臣的反对。
无非是说宋子安虽在扬州府为官数年,从无差错,对朝廷对天子皆是忠心耿耿,又出身名门,若要补缺,原无不可。
然宋子安从前不过京中一纨绔,更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人,如何能提调掌管刑部事务。
诸如此类的话,在朝中吵吵闹闹了三四天光景,却无人怀疑此事乃是宋昭阳一手安排——原因无他,那吏部司郎中早年间本是刘寄之的人,五年前不知是何缘故与刘家断了往来。
而考功司郎中出身本金贵,同他赵家沾着亲带着故,一向自视高人一等。
平日里于部中当差,也从未见有亲近宋昭阳之行迹,早前赵盈屡屡被朝臣弹劾,更未见他二人上折为赵盈说过一句好话。
何况国公府和宋昭阳的尚书府,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历来不大走动,更遑论亲近。
国公府深以为宋贵嫔是专宠魅君的祸国妖妃,宋昭阳却把他宝贝妹妹放在心尖上疼,当年宋家人阻拦天子追封那会儿,说的话实在是诛心之论,惹得宋昭阳这种一贯小心谨慎又好脾气的人差点儿没在散朝后,于太极殿前跟他们家动起手来。
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可朝廷里这些人是不会忘。
是以说吏部奏请调任宋子安回京,顶刑部尚书这个缺,谁也不会往宋昭阳身上想。
虽然这二人上折之前,势必要经过他。
众人也不过认为,那些私人恩怨,宋昭阳无意扯到朝廷官员调动上来罢了。
“父亲说现如今僵持住,皇上也没有立时要松口的意思,金殿上争执不休吵了三四天,皇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听着底下人吵个不停,估摸着也不是十分中意宋子安出任这个尚书。”
宋怀雍面色凝重,连连叹气,一句话说下来,长吁短叹得有七八回:“父亲和国公府不大和睦,是不好到皇上面前去进言的。
朝中其余的人,能帮忙的没这个分量,有这个分量的,又极力反对宋子安入刑部。
元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赵盈神色看起来比他要坦然很多,似是也没把这当做多要紧棘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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