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他现在说的可怜兮兮,甚至于要逃命逃回福州来,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做闫达明爪牙,耀武扬威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
人家都说狐假虎威,他仗着闫达明这样好的靠山,整个福建省谁不卖他向大总管三分薄面呢?
人落魄时候话都说的软和,可从前又是什么样?
起起落落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见的最多,想想先前赵盈处置那些人是何等雷厉风行,甚至于崔钊行,被徐冽弄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
赵盈是真觉得这样的人实在该死,哪里管什么言而无信这种话。
于是向证被扣押在定安伯府中,杜知邑是给了他一线生机的,对于他问的问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日后看他表现。
赵澈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到了初五的早上。
闫达明和姜承德之间往来的暗账账本是从向证的外宅拉回定安伯府来的。
外人固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事情是杜知邑吩咐手下心腹去办的,不算十分隐秘,但五六口黑漆的大箱子拉回伯府,也没叫任何人多看上一眼。
彼时赵澈抱着一只鹅黄色官窑烧制的莲形碗,碗里是去了皮之后制成泥状的薯蓣,白色的薯蓣泥上面撒了一层白糖,拿银勺挖着吃,一递一口。
他吃了两三口,见底下奴才把箱子搬到院中,才斜眼扫过杜知邑:“这就是向证交代出来的东西?”
杜知邑也横扫一眼去看他,并没有多少客气:“这是要送回京城交给殿下的东西。”
赵澈就闭上了嘴。
姜承德的破账。
但是沉默也只是一时的,极短暂,他把手上剩下的半碗薯蓣泥搁置于手边鸡翅木四方翘头案上,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几粒白糖粒子:“那向证这就算是戴罪立功了吗?”
杜知邑抿唇不语,看向赵乃明。
赵乃明便把他这话接了过来:“向证的罪要怎么定,是朝廷的事。他纵使不算主谋,可依附闫达明十数年之久,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们虽为钦差,提调福建一切军政要务,更有便宜行事之权,然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贸贸然出头,行事才算更稳妥。”
一番话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赵澈的问题,但又根本没有点在实处。
到后来话锋一转,甚至扯到赵澈身上去:“你跟着我们一道往福建,永嘉把你托付给我,我在福建无论行何等事,都要把你考虑在内。
太过激进,对你而言更不是什么好处。
今次福建一案,永嘉拿这些东西去要挟姜承德,那就是彻底撕破了脸。
道理你都明白,从前虽然也是命定的敌人,你和二郎就不可能是什么兄友弟恭,可终究没有翻在台面上。”
赵澈撇着嘴哦了一嗓子:“王兄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我还要多谢王兄,行事之前为我做这许多考量。”
他真个一派纨绔不争气的样子,说完话,都没等赵乃明的后话,腾地站起身来,又弯腰去拿他那半碗薯蓣泥,抱在了手上摇头晃脑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振振有词:“王兄诸多考量,杜大人更是个靠谱的人,我这趟出来跟着沾光蹭功劳,什么也不用干,委实清闲得很呀。”
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赵乃明和杜知邑二人对视过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说他要是晓得永嘉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气死过去?”
杜知邑摇头说不会:“自上阳宫事后他八成心里有数,咱们这位惠王殿下心思百转千回,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王爷还是别太小看了他才好。”
赵乃明把肩头一耸,显然没有兴趣多理会赵澈之事。
横竖这也是赵盈要烦心的,同他真是没有多大干系。
他欣赏赵盈是一回事,愿意为赵盈鞍前马后也不假,可要说这种手足相残的事儿,那可千万别找上他,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姓赵的孩子心黑手毒,他可本不姓赵,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目光又扫量过院中几口黑漆大箱子:“这些天你还要多辛苦些,把这些账看完后整出一份姜承德和赵澄的罪状,誊录之后送回京城,交到永嘉手上。”
杜知邑说知道:“这几口箱子真要现在运送回京,太招人注意。王爷放心,这事儿我保管办的妥妥当当,不出三日,就能整理清楚。
等整完了这份账,我派人私下里寻靠谱的镖局起镖,把东西运回京城,投入我名下产业,再暗中交给殿下保管,或是殿下发了话,我暂时代为保管也是可以的。”
赵乃明见他一切都这般胸有成竹,便嗯了两声什么都没有再说,径直出了门去,而后吩咐了底下人把这小院儿看管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
·
杜知邑把自己闷在那小院中,不多不少,整整三日。
所有的账目他全都做到心中有数,也梳理出一份详单,预备着送回京城交给赵盈。
在此之前,派人去请了赵乃明来。
赵澈是跟着一起来的,他也并未觉得意外。
五六口黑漆箱子已经全部合上,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前几日的凌乱。
赵澈四下扫量过,撇着嘴掖着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赵乃明拿眼神询问过去:“怎么样?”
“数目惊人。”杜知邑眼下乌青比前几天更重了些,他揉了揉眼皮,“我梳理好了所有账目,今日便能飞鸽传书送回京交给殿下,这些东西足够姜承德死上十次的。
我想了想,这些账本还是一并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去。
福建一切既已打点妥当,大小官员涉案虽多,但就算钦差离去,也不至于这一省事务无人打理。
咱们再待上几日,便准备启程返京,年后复朝之前王爷的奏本也能抵京,等到复朝后,吏部拟定了福建递补上来的官员,这里的案子就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王爷觉得如何?”
赵乃明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人,何时回京他觉得都可以。
眼下的这种情况,原本该等到朝廷将福建递补的官员名单拟定,甚至等到新官走马上任,福建省中一切军政要务都步入正规,钦差再行离开福建,回京复旨交差。
不过杜知邑是家中唯一嫡子,伯府上下只怕牵挂的不行,还有赵澈。
听闻宋太后缠绵病榻已久,永嘉信上也几次提到,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赵清是被贬谪出京的人,赵澈又往福建,山高水远,老太后心中难免牵挂。
念及此,赵乃明瞥了赵澈一眼,倒把赵澈看的不明就里。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常年经营,总有相熟识的镖局,让你的人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城也不要立时交到永嘉手上。”他沉声又顿了下,“飞鸽传书抵京快,永嘉晓得咱们拿住了实证,眼下就会找姜承德去谈。最好是一开朝,就把事情摆到台面上。
姜承德有本事有手腕,要是能把安王和福建案联系在一起,一并处置,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这些东西暂且惊动不得人。
不然姜承德私下拦截,若真让他得手,永嘉手里的牌就没有了。
失了先机,便容易让人家反咬一口。
至于回京的日期,你且先歇上三五日,咱们便启程。”
·
赵盈收到福建来信是又二日的事。
飞鸽传书所写内容其实真算不上多详尽。
不过杜知邑也算是尽可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姜承德和闫达明勾结十几年,分走多少银子,以什么样的名目,诸如此类,他写的都很清楚。
而至于那些账本,他也的确已经找了镖局起镖,只是从福建至京城,按照镖局的脚程,少说要走上一个半月,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了。
赵盈把书信看到最后,不免笑出声来。
辛程和宋怀雍对视一眼,转而问她:“殿下笑什么?”
赵盈摇头没说话。
杜知邑的确是有心的人。
恐怕她对信中数目不信,还要添上两句,说这些账全是他一个人亲看过的,没有假他人之手,请她放心。
他办事,她当然是放心的。
信纸反手扣在桌案上,赵盈先去瞧了宋怀雍一眼:“上次跟舅舅说,等到年后复朝,想让徐冽出任福建总兵一职,舅舅那会儿说要考虑几日,眼下怎么说?”
宋怀雍抿唇拢眉,显然有些为难:“吏部自然没什么不行的,难的的兵部。姜承德虽然罢出内阁,但他从前任兵部尚书,兵部到如今有大半都是他的人。
父亲的意思是,福建才刚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罪魁祸首又是闫达明,是军中人,皇上对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其实会有更多的考量。
徐冽是有军功不假,如果六年前就入了朝,凭他一身本事,一省总兵也不是做不得。
但问题是,他入朝不久,资历尚浅。
而且……而且上次南境战事结束,他养好伤回京后,皇上并没有再对他有任何封赏,态度就已经很清楚。
现在贸然要把他提到福建去做总兵,恐怕不太现实。
再说闫达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福建总兵那个位置,就怕谁坐上去,谁倒霉。”
辛程坐在一旁也附和道:“何不等到姜承德拉下安王后,把徐将军送到凉州去呢?
殿下既然有此意,要让徐将军入军中主事,我倒觉得凉州比福建更稳妥。
别看凉州荒僻,可山高皇帝远,徐将军在军中真能得了人心,那可比福建来的轻省。
安王一旦出事,殿下还怕没有手腕拉下凉州总兵吗?”
赵盈细细品了品这话:“倒不是没手腕拉下他,只是凉州那地方,日子确实是有些苦了。”
二人便又对视一眼,辛程分明瞧见宋怀雍骤然黑沉下去的脸色,他无奈撇嘴,喉咙滚了两下:“徐将军自己不觉得苦就成了。
殿下心疼徐将军,将来还怕没有好日子给徐将军过吗?
福建这桩案子实在是太大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多少双眼睛都会紧盯着福建,尤其是徐将军出任福建总兵——
他是殿下的人,这次查办福建案,最早在太极殿上折奏明的是他,钦差之中惠王随行,无论怎么看来,他真做了这个福建总兵,朝中大抵谣言四起。
倒像是殿下有意为之,专为徐将军谋这个总兵位置,才有了今次福建贪墨案。
谣言固然不可信,但百姓无知,传的多了,假的都成真的,还有皇上的心意,这不是比什么都要紧吗?”
赵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但说句实在的,如果有朝一日要起兵佐她,福建比凉州便利太多。
所以她最开始的目标,就是福建。
这个时候挑起福建案,一则是不想见前世那样的灾情发生,二则辛程说对了——
她挑眉:“我若本就是为徐冽谋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呢?”
辛程一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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