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耷将榜文匀细地平铺于桌案近前, 对温廷安说道:“温少卿,你且看看这个榜文,看看有哪些内容尚不够妥善。”
温廷安细致地观摩了一回榜文内容,迩后, 满目皆是惊艳,抚掌称叹道:“披阅全篇,毫无?一丝闲言赘语, 更无?鸡肋之言, 字字句句皆是精髓,将地动一事, 叙说得客观且精确,教人深感有一种说服力。”
言讫, 温廷安抬眸,视线的落点从魏耷,徐缓地腾挪至苏子衿身上,道:“这一篇榜文, 可是苏兄的手笔?”
魏耷插话道:“那可不, 苏书记可是冀州府的丹青手,官府内的文章,不论?大小, 再?枯燥苛沉也好,落在苏子衿的手上, 便是能够枯木逢春,妙笔生花。”
苏子衿乜斜了魏耷一眼,嗓音半阴不阳的:“能不能别瞎捧哏?”
魏耷抿唇而笑,抱臂回望,但也如对方所言,不再?赘言。
这厢,苏子衿回视温廷安,摆了摆手,道:“温少卿委实是过誉了,这种榜文公?牍,落在大家手上,皆是能够写得出彩的。再?者,我来冀州府当秉笔书记近一年了,早已受够各种华而不实、藻饰空洞的公?文,所以,我写官府文章,一般只拣写最?精炼的语句,这种事,谁都会,亦是不足一谈的。”
苏子衿逐一望向温廷舜、吕祖迁和杨淳:“再?说了,在场众人,不少与我皆有同窗之谊,若是把椽笔交给你们,你们肯定写得更加到位。”
吕祖迁与杨淳闻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齐齐地挠了挠首,道:“我们在大理寺里很?少写这种榜文公?牍,一般以呈文、验状居多?,苏兄所写的这种榜文,尤其是要昭彰于众、公?诸于世的那种,更是写不得了,没那笔力?,也写不了。”
魏耷『喂』了一声,道:“吕寺正和杨寺正二人,方才是在捧赞苏书记,苏书记怎么?不制止一下?”
苏子衿薄唇抿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他们的话,我爱听,也受用,但魏巡按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是听不进去?的了。”
魏耷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道:“……苏书记可真?够偏心的啊。”
苏子衿:“哼。”
周廉注视两人半晌,道:“不知为何,我感觉魏兄与苏兄两人的相处方式,与吕寺正与崔姑娘有些肖似。”
魏耷与苏子衿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凝声问道:“周寺丞方才说什么??”
吕祖迁亦是被提到了,多?少亦是有一些怔然:“周寺丞方才说了啥?”
三人俱是直愣愣地瞅着周廉,魏、苏二人极为震悚,觉得周廉用了一个教人冷汗潸潸的譬喻。
周廉比较直男,目色在魏、苏二人之间往复逡巡:“难道不是么??我说得有错?就是那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魏耷与苏子衿二人,没见过吕祖迁和崔元昭是何种相处的模样?,但周廉的用词是格外生动形象的,他们很?快便是脑补出了一系列的具体场景。
这般作想,魏耷与苏子衿两人的目色,俱是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没再?看对方了。
闲言少叙,话回正题。
正式出发去?下面六座县衙以前,温廷安需要做一个明确的分工。
她?在檀木戗金质地的桌案之上,平铺一张疆域堪舆图,执起?一枝点朱椽笔,将六个县的位置,逐一圈圈画画出来。
温廷安凝声嘱告道:“今天主?要有三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将描绘有『地动』一事的榜文,张贴布告至六个县衙之中,每一处角落,皆是尽量不放过,将『地动』一事宣嘱得明明白白。”
“第二个任务,是同各县府的知县县令,通禀地动,让他们在县城内对黎民百姓发动动员,让百姓尽量于半个月内,筹备好各自的物资,顺利地迁徙出城。”
“第三个任务,是发动冀州周遭各处知府县令,分析各处州府的人口容量,看看到时候冀州所有百姓被迁出时,能分有多?少批次,能各自迁徙至何处,具体如何安顿,这些问题,皆是需要逐一处置好。”
魏耷抱臂凝声道:“六座县衙的地势我跑了近一年,它们具体坐落于何处,这些我皆是知晓的,张挂榜文这事儿,包办在我身上就好,我不出一天,便是能够将这些榜文,张挂至六座县衙处。”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异口同声地道:“大理寺可以做第二个任务,同下面知县县令做沟通工作。”
温廷安亦是点了点首,昨晌同吕氏叙话的时候,吕氏便是同她?提过,与县令沟通的这一桩事体,可以交给吕氏大族代为交办,吕氏大族一定可以熨帖办置妥当。
所以说到时候,温廷安携大理寺官差,一起?同去?下面六座县衙的时候,吕氏大族一定会派遣一些长老,亦或是在族内煊赫有名?的一些人物,前来襄助大理寺,辅佐其相关的公?务。
且外,吕氏着重说过,关于物资、关于钱资的事体,可以全权交付给御香茶楼,御香茶楼在大邺疆域之中分设有诸多?的店门,生意弥足兴隆红火,加之刘氏在茶楼之中说书,营造起?了不俗的声望并及口碑,凡此?种种,御香茶楼挣了个盆满钵满,丝毫不缺财用。吕氏说,御香茶楼愿意将近一年所挣得的钱财,悉数上缴充公?,权作赈灾、筹措物资之用。
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母家在身后作为依仗与靠山,温廷安便是能省却不少人情上的面子功夫。不论?是与县衙知县打?交道,还是动员百姓,这些都有母家在为温廷安操持。如果没有母家的操持,温廷安觉得这种与各处县衙县令的事,会颇为棘手,因为混迹官场的人,性情多?半会变得有些油滑与玲珑,若是真?的想要让他们落实一些事情,亦或是谈论?一些公?务,怕是要跑很?长的一段流程,流程走完,地动一事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传至民间。
纵任是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理寺,面对这种繁冗的流程,以及油滑的、各具心机的、甚至与当地的匪商民寇有所牵连的知县,有时候也会束手无?策。
但在今番,吕氏同温廷安说,她?已然去?信予吕氏大族,吩咐家里人尽己所能,务必教六县令听命于大理寺,发动平民百姓筹措物资一事,亦是要赶快提上日程。
这厢,温廷安点了点首,道:“第二个任务已然是有了着落,那第三个任务……”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她?,凝声说道:“交给宣武军来措办罢。”
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非常有难度,甚或是说,是三个任务当中顶顶难的,要去?冀州周遭的府州,做一系列大量的勘察,亟于勘测出各处府州的人口容量,以及进一步清测出可以容纳多?少外来迁徙的平民百姓,很?多?东西皆是需要细致地丈算。
告知民众一个月后很?可能会发生一场地动,亟需迁徙,但要民众迁徙至何处,如何迁徙,话多?长的时间来迁徙,这一场迁徙需要耗费多?少物资,这些问题,皆是要解决并且安置妥帖。
温廷安深凝温廷舜一眼:“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是最?累的,你刚从漠北之地赈灾回来,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便是又要为我们去?冀州近处公?务,这般一来,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以示安抚,道:“冀州周边的府州,皆是我在近一年以来驻军短征之地,我对这些地方极其熟稔,亦是与各州府的知州有些来往,同他们打?声招呼,倒不必多?费甚么?气力?。”
温廷安听至后半截话,到底是听出了一些端倪,眸底渐渐地覆落一抹光色,道:“你昨晌派遣郁清外出了一趟,便是去?冀州府周遭的府路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正是如此?,教他去?搜集冀州周遭府路的人口基数。”
魏耷纳罕地道:“但怕是也没这般容易罢,收容大量外来人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一些知州不会存有一些旁的心思。”
近侧的甫桑适时作出了解释,道:“魏巡按所言甚是,所以,昨日郁清外出之时,手执的牌符,乃是镇远将军麾下特有的黑白玉璜,此?玉璜乃是先帝时期的御赐之物,见者莫敢不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温廷安有些震撼于温廷舜的办事效率,有些任务,她?是今晌才交代出来,但温廷舜昨晌就着手去?做了。
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殊觉自己与温廷舜,甚至不需要交流,有些事情,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便是能够意会了。
第239章
在众人见不到的隐晦角落里, 温廷舜劲装袖裾之下?,伸出一截劲韧结实的胳膊,宽和温实的手掌, 紧致地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
青年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背, 撬开她指根之间的缝隙, 指腹逐渐渗入掌心腹地之中,两人十指相?扣之时,彼此皆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对方掌心腹地的肌理, 是如此不同。
因常年习剑,青年的掌心腹地之中,生出了一片柔薄且硬韧的茧, 而少女的掌心腹地里, 肌肤瓷白匀腻,像是一尊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的瓷器。
两人执手相?牵之时, 是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触,一种酥魂侵骨的颤栗, 贴抵在?温廷安的肌肤表层而绽开,她蓦觉自己的体温,陡地变得滚热沸烫起来。
两人相?牵的手,俨似搅缠于一处的藤蔓, 任凭外力如何庞大, 都无法将?这种牵系于一处藤蔓植株拉扯开来。
一直到众人叙完工作议题,两人适才窃自姗姗松开彼此的手。
循照适才分配好的任务,众人兵分三路——
魏耷与苏子衿执着一沓书写完备的榜文, 行?将?去冀州城,并及下?面的县城, 将?这些榜文布告张挂起来。
温廷安亟于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前去六处县城,同各县县令商榷地动一事?,不过,出发前,他们需要先同吕氏大族所派遣出来一位长老级人物见?上一面,毕竟大理寺到时候要依托吕氏宗族,让这一支世?家大族疏通好各县的关系。
温廷舜则是需要带着宣武军一部?分人马,逐一造谒冀州府周边的府州,进行?人口容量的勘察并及测算。
三方人马的任务皆是并不算轻,时局委实刻不容缓,当下?的光景可谓是一丝一毫不允许延宕,众人很快上路了。
温廷舜经此一行?,两人很可能又是数日见?不着面了,温廷安到底是有些不舍和眷恋的,似乎是能够感知到她涌动的情绪以及隐微的思潮,温廷舜俯眸注视她晌久,少时,俯躯倾身近前,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借着一层半透明薄质纱帘的重重遮饰,他严严实实地揽她入怀。
众人识趣地避开视线,权作避嫌了。
温廷舜从?脖颈之上扯下?了一物,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掌心腹地。
温廷安时下?仅觉掌心蓦然一凉,俯眸凝望而去,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处,不知何时竟是添了一块雕琢质地的玉锁。
“幼时起,我体弱多病,晋廷太?医院的院正,常为我诊治体疾,但屡治不愈,直至母亲差人锻造了一柄长命锁,命我戴上,护我吉祥平安,我的身体情状,适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一抹绵延的深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徐缓地捻紧这一块长命锁,一时之间,仿佛觉得它有千斤般沉重,质地硬实厚韧,沉得她庶几要接不住它了。
温廷安捻紧了这一枚长命锁,将?其蜷紧在?掌心深处:“这一块长命锁,陪伴你?多长时间了?”
温廷舜忖量了一番,尔后道:“自我出生时起,这一块玉锁便是随身配饰左右了,有它在?,总能有一份安心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郑重其事?地道:“目下?我将?长命锁赠与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便是让此物护你?平安。”
温廷安觉得这种东西,委实是太?过于贵重了,不太?想收,但温廷舜的动作,竟是比她要更快一些。
他不疾不徐地绕至她的肩颈后,捻起那一块雕琢质地的长命锁,温柔地帮她戴了上去,动作极尽缠绵轻和。
温廷安的后颈,并及耳廓背面的位置,逐渐弥散起一种不太?自然的粉晕,温度亦是有些身高,皮肤表层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烫。
在?为她佩挂长命锁的时候,温廷舜粗砺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捻蹭着她的后颈肌肤,这教温廷安深觉一种持久的痒意,俨似绵绵无绝期的一池春日潮水,自四?面八方将?自己包裹入内。
那一柄长命锁,便是悬坠于自己的锁骨地带,她俯眸下?视,藕白的纤腕轻缓地升扬而起,纤细的指根捻起那一块长命锁,目色在?长命锁的锁身纹理上往复逡巡。
这一块长命锁,裹挟着独属于青年身上的气息并及体温——一团辛凉冷沁的薄荷气息,以及,若即若离的体温。
温廷安的心脏,有一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好了。”温廷舜温谨有礼地松开手,复绕行?至她的近前,嗓音低哑低沉,如磨砂似的,深深滚磨于她的耳根之处。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她蓦觉温廷舜注视她的眼神,变得炙.热且专注。
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有风拂撩开了她鬓角,缭乱了她鬓角处的发丝,她拂袖抻腕,将?发丝撩挽至耳屏处。
因是腆然,她的眼尾晕染起了一抹显著的胭红,薄粉纤细的眼睑轻轻下?垂,秾纤睫羽如蝶羽,在?熹微的空气之中静敛地下?垂,露出下?弦月一般的邃深眼珠。
此一副样态,看在?温廷舜的眸底,便是相?当于小女儿家的憨居与腼腆了。
看着分为可爱可掬。
温廷舜一顺不顺地望定她,喉结上下?滚了一滚,隐抑地克制住将?她揉入怀中的冲动,静默片晌,他拂袖沉腕,劲韧平实的大掌,很轻很轻地伸过去,在?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揉了一揉。
常谓『一切景语皆是情语』,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外如是。
温廷安拢紧了自己的衣衫,将?温廷舜所赠的这一枚长命锁,徐缓地拢入了内衫底下?。
这一瞬,她蓦觉一部?分滚烫而潦烈的外来生命,融入了自己的躯体内。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安心,好安全。
温廷安抚紧了胸口,那一枚长命锁便是掩藏在?衣褶之下?,依和着时缓时急的心跳声,依和着时断时续的烛火,她对温廷安道:“我会?好生珍藏此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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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众人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出城赴县之前,先是去了一趟御香茶楼。
昨晌,吕氏曾遣人给?温廷安递去了一折口信,说是吕氏大族已然遣了人来,当下?便是在?御香茶楼候着。
温廷安本以为要躬自去吕氏公府一趟,但母亲吕氏显然不想要麻烦她费多番周折,早就吩咐从?吕氏大族那处派遣出了人,到御香茶楼的二楼雅间静候了。
一行?人抵达御香茶楼,因为不是第一次去了,他们已然是轻车熟路。
搴开了雅间的薄纱门帘,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有些发怔,众人看到在?雅间里的人儿,亦是怔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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