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来的??
刘氏闻罢,心头蓦然一跳,本是垂坠在地面上的?目色,一时?间抬升了起来。
下一息,她的?目色与温廷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悄然碰撞上了。
亦因是隔得?近了,温廷安能够看清楚刘氏的?面容。
暌违近半年?不见,女子的?鬓角与眼尾处,是添了些隐微的?风霜在的?,但芳华仍驻,又因为施了粉黛、点了绛唇、敷了铅粉,她看起来尤为年?青淑美。畴昔会有的?泼辣、刻薄与机心,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柔和娴息的?气质。
刘氏着一身藕黄透白桃纹的?柳色褙子,芊绵软草般的?鬓发,舒齐地挽在后首,盘成?一个对称的?垂花髻,螓首处,露出了一星美人尖。
见着了温廷安,刘氏悉身怔然,眼前陡地有些恍惚,眼前变得?幽远,仿佛在睇望一段遥远的?岁月与时?光。
刘氏是重生过一回的?人,畴昔有诸多的?筹谋与算计,想要拉踩温廷安,奉承温廷舜,但一直不能如愿,亦是逐一告了败。打从自洛阳流放至中原以?后,刘氏审时?度势,看清楚了自己的?局限,打算收起一些旁门左道的?心思,真真正正教自己活上一回。
刘氏下意识想要道声:“大少爷……”
但她顾及到了场合的?问题,复用?一条襟帕掩住自己的?唇,不敢言说。
李琰晓得?温少卿,这是行将?同故人聊叙旧谊了,遂是审时?度势吩咐长随,道:“让小鬟另设一雅间,氛围要僻静些的?。”
长随领命称是,旋即速速离去?。
李琰对温廷安道:“既然刘娘子乃属少卿的?亲眷,那下官亦是不便多有叨扰。且外——”
李琰对刘氏道:“本官今日包了你刘氏说书评弹的?场子,你不必多有顾虑。”
刘氏闻言,俯眸低眉,温谨地颔首称谢。
随同李琰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周廉低声对温廷安道:“那我?们先同李知府粗浅地聊一聊,就是地动之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好,辛苦你们了。”
周廉摆了摆手,便是与吕祖迁、杨淳他们走了。
刘氏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但余光定格在了旁侧温廷舜身上,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温廷舜素来擅于?察言观色,当下从容地起身,对温廷安道:“我?同周廉他们一起,跟李知府聊地动一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纤细瓷白的?指根,在温廷舜的?手上,小幅度地牵握了一番,并没?有说甚么话。
两人的?这个小动作,望在刘氏眼眸之中,她面容之上,即刻掠过了一抹异色。
直至温廷舜离开,雅间氛围顿时?变得?幽谧至极,小鬟添了两盏新山毛尖茶,告了退后,刘氏适才不可置信地望定温廷安:“安哥儿,你和二少爷这是……”
温廷安听明白了刘氏的?言外之意,刘氏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温廷安道:“温廷舜和我?之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亲缘关?系、不实?相瞒,我?是个女子。而他呢——”
在刘氏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地道:“原姓谢,并非温家人。”
温廷安低垂下眼,莞尔一笑,笑意坦荡又深寂:“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您所?见,就是这般。”
刘氏怔怔地望定温廷安,晌久,她适才道:“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你是个女子,以?及二少爷他的?真实?身份了。”
刘氏道:“二少爷确乎不是温家人,他是晋朝皇室遗孤。”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诧讶,道:“你怎的?会知晓此些事体?”
刘氏俯近前去?,倾前在温廷安近前,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重生过来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本是在浅啜清茗,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怔忪一番,动作滞在了低空之中。
刘氏觉察出温廷安的?异况,道:“安姐儿不信么?”
温廷安并非不信。
她本身就是穿书过来的?。
既然能够有穿书的?设定,那自然是有重生的?设定。
不过,她全然没?有料知到穿书和重生两种设定,可以?发生在同一本书里。
温廷安觉得?刘氏应当不知晓她是穿书者,但刘氏自己确实?主动坦诚自己重生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对方应当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我?能冒昧问一下么,您这一世要改变什么呢?”
刘氏的?指尖捻弄着桌案上的?抚尺,轻轻敲打在了案缘上,奏出了一阵闷响。
刘氏徐缓地道:“抹煞你,让眉姐儿抱住二少爷这一株大树,将?来待二少爷成?势,眉姐儿便是能够好乘凉。”
刘氏原以?为自己道出这一番话,温廷安会生出一丝愠气,讵料,她并没?有。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原书之中,刘氏便是打着这般一个算盘,所?以?她听到刘氏亲口道出这一桩事体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不会感到丝毫愕讶。
温廷安道:“然后呢?”
刘氏道:“我?没?想到你会浪子回首,参加科举还金榜题名,最?后迁擢为大理寺少卿——你能成?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刘氏自嘲地道:“我?有意让眉姐儿去?抱二少爷的?大腿,但二少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这般好亲近的?人,所?以?,纵使我?们想要攀附,也攀附不成?。”
温廷安专注地听着,凝声问道:“那重生到底让你改变什么?”
刘氏道:“我?愿意以?为,我?能够弥补上一世所?遗留下来的?缺憾,但事实?证明,我?能改变的?东西,简直是微乎其微——安姐儿,你晓得?么,当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不得?不将?已然历经过的?人生,再历经一回,我?发觉这种重生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
话至此,刘氏眼眶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红,道:“所?以?,在流放至中原一带后,我?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不想再妄图改变什么了。”
刘氏指着桌案上的?醒目与折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皆是特别喜欢评弹说书,但在前世,剑走偏锋,反而白活了一场,今生今世,我?不想再错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温廷安听了,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又听刘氏道:“若不是你母亲斥巨资开了这一座御香茶楼,我?还寻不到适宜的?说书的?地儿呢。”
这一息,空气岑寂了。
温廷安在敞亮的?日色之中缓缓瞠眸:“刘姨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这御香茶楼的?茶楼,是我?母亲?”
第231章
刘氏点?了点?螓首, 对温廷安道:“近一年前,大?夫人从洛阳下放至中原,她是极有慧眼的人, 能嗅出蛰伏于冀州的商机, 冀州天候干燥, 当地人基本是不喝茶的,大?夫人遂是萌生了开茶楼的想法,虽说是身披流放之名份,但冀州偏近于幽州, 大?夫人的母家便是在幽州,有远近族亲的多番照应,此地?无人胆敢看轻大夫人, 大?夫人想要做些什么, 亦是必然能够做得成的。”
温廷安重新审视自己所身处的茶楼,蓦然深觉眼前的景致, 有了不一样的意涵。
——这是她母亲所开设的茶楼啊。
她心中骤地?涌入一丝澎湃汹涌的思潮,适才想起冀州知府李琰所言, 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物?,不论是在冀南, 还?是在冀北, 远近皆有世家大?族在照应她,背景极其硬厚,冀州下面六个县衙, 哪怕存在类似于藩镇割据的情状,但看在吕氏的情面上, 皆是不得不敬让出几分薄面的。
刘氏道:“平心而?论,在这冀州,明面上做主的是这冀州府老爷,但任何大?事,拍板定论的,其实是大?夫人。”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色地?打量了刘氏一眼,道:“刘姨娘,您不欲同我的母亲相争了?”
刘氏将开阖起来的折扇,不疾不徐地?收拢起来,反问:“相争什么?我和?你母亲目下情同手足,互相襄助尚还?来不及,为何还?要相争?”
温廷安道:“你知道我所指的并不是今刻,而?是畴昔的时景里,你和?我的母亲同居在同一屋檐之下,我觉得你有野心,心中难免会替自?己的遭际感到不平。”
“安姐儿原来是说这件事,”刘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思及什么,淡声笑出来,自?袖袂之中摸出一折纸书?,递呈给了温廷舜,道:“安姐儿,不若看看这个。”
温廷安眸色一动,主动接过了这一叠纸,平展开来看,头一眼,她便是稍稍怔住。
这是一封正儿八经的和?离书?。
温廷安凝着眸色,道:“刘姨娘,您……”
她所撞见的,是刘氏淡寂沉笃的一张面容,她凝声说道:“在崇国公府的这十余年?里,安姐儿的父亲,亦即是国公爷,在他的眼中,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从来只有大?夫人,毫无我的一席之地?,我在温家的长房之中,根本就是多余的一个。”
温廷安嘴唇翕动了一番,意欲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她能够说些什么呢?劝和?吗?
劝和?又能有什么用?
温廷安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温善晋,与吕氏乃是自?小结有婚契,在温善晋寒窗苦读之时,吕氏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去书?院寻他,在那样一个时光里,两人真正互生情愫,亦是定了情。
父亲素来是一个目不容沙的人,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个人了。他府中的那些姨娘们,不过是按照温老太爷的嘱意嫁入长房里的。温廷安的胞妹温画眉,是父亲与刘氏诞下的唯一子嗣,打从生了画眉,父亲应当是再未踏足过刘姨娘的院子里了。
刘氏自?嘲地?道:“我在宅内搞了些斗争,又有何用处呢?崇国公根本就是不搭理的,你的母亲亦是从不将我的这些斗争和?心机,放入眼中,不屑与我一争,到头来,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所唱的独角戏。”
温廷安不知该蕴藉些什么,人的悲欢有时候并不相通,她不能对刘氏共情,但她觉得可以理解?——不知为何,以前觉得颇为刻薄的一个女子,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蓦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身世飘零的凄楚之感。
语言在这种时刻,沦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东西。
循照设定,刘氏本是原著之中的反派,但温廷安看着掌心腹地?之上的这一封和?离书?,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自?己对刘氏厌憎不起来,刘氏在过往对她所做过的事,温廷安忽然之间觉得无足轻重了。
与父亲和?离,或许这是对刘氏最好的结局,因为她能够得到解脱。
刘氏正色道:“我打算等待一个合适的日子,至少要回到洛阳,同国公爷见面,到时候去户部官署签下和?离书?,取押身契,这般一来,我的身份,就不再是崇国公府的姨娘,而?是一个自?由而?独在的人,从今往后,我是一个不再受旧身份拘束的人了。”
温廷安将和?离书?悉心概览一回,阅览毕,便是将和?离书?递予了刘氏:“我尊重您的选择,您要同父亲和?离的那一日,可来提前话与我知,我会给户部提前打个照面。”
刘氏闻言,眼睫垂落了下来,道:“谢谢你啊,温少卿。”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刘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此则我应做之事,应该的。”
一股热流涌入了刘氏的眸眶之中,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牵握住温廷安的手,温声道:“我带你去见见楼主。”
温廷安目色骤地?一瞠。
现在就带她去见母亲吕氏么?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
就像在岭南广府,于温廷猷的率引之下,去竹屋见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隐隐有一些畏葸不前,但心中又有一丝与族亲团聚的祈盼与渴念。
她的这种心境,既是微妙,又且复杂。
温廷安眸色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近午的光景里,漏窗外的鎏金色日光偏略地?斜照入内,在她的睫羽与眼褶处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麦芒,她蓦然觉得自?己的眸眶,蘸染了一丝滚烫之意。
眼眶不知是被日色深深烫了一下,亦或是被心腔之中的某种情愫所渲染,她蓦觉一种溽热湿漉的雾渍,堆砌在自?己的眼眶之中,沉重得仿佛要跌出眶睑。
温廷安静静地?深吸一口凉气,克制住心中所潜藏的百般情绪,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番,淡声地?道:“我现在就能去见母亲吗?”
刘氏温然地?道了一声:“好。”
她静缓地?起身,朝里间行了过去。
温廷安朝帘子外静谧地?看了一眼,露出了踯躅之色,缓声道:“可是冀州知府那边……”
刘氏淡扫了一眼帘子外的方向,轻拢慢捻地?执起了一柄剔指甲的刀,娇慵地?剔了一剔指甲,道:“李知府今晌包了我的场子,他目下既是不欲听?我说书?评弹了,那我岂不是省得自?由自?在,亦是能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蓦觉这冀州知府李琰与刘氏,应当是有些故事在的。
但目下的场合不太对,因于此,她亦是不过多详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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