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对于阿夕要弑害自己这一桩事体上?,她委实难以释怀,更难以既往不咎地宽宥对方,但对于望鹊这一个女婴,婴孩是无辜的,没必要为上?一代母辈的恩怨来埋单,是以,她对于孩子,确乎是生出了诸多悲悯之心,原是硬实起来的心肠子,今时今刻疏软了不少。
这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张娴静而宁谧的面容,但她出身的时候,已经没了父亲,温廷安不愿意让望鹊失去?母亲,否则的话,这个孩子,其遭际,委实也?太过?于可怜了些?。
更何况,阿夕与阿茧玉石俱焚的目的,就是帮望鹤夷平一切对她和孩子不利的外界因素。
诸如阿茧。阿茧知晓望鹊的生父,是当年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扬的妻儿与娘家俱是在幽州,望鹤在知情的情状之下,仍旧义无反顾地心悦于他,望鹊的身份就相当于庶出的私生女,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阿夕弑害了朝扬,而阿茧成为了这一桩命案的唯一目击者,他知晓的真相太多了,他知晓望鹤最?大的软肋就是望鹊,是以,他漫天要价,索要封口?费的频率和额度越来越高,望鹤没有一回不答应他,纵任阿夕意欲弑害阿茧,亦是被望鹤劝阻了下来,望鹤到底是心肠子软得不行,人也?良善,是采取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弗如少一事。
望鹤身为准母亲,无时无刻,皆是心牵自己的孩子。若是教世人知晓了望鹊的出身,世人就会将她视为痰盂,每时每刻皆有包藏着祸心的流言与谤议,纷至沓来,永无止境地吐向她。
望鹤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生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于此,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阿茧妥协、退让。
望鹤的良善,对于阿茧而言,却是一种怯弱的征象,就像是好捏的软柿子。与时俱进之下,他才?会愈发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为自己拿捏住了望鹤的命脉、软肋,而自鸣得意。
阿夕与阿茧本是相互利用的共生关系,就如一条藤蔓上?的两?只碧瓜。因为阿夕每次弑人的时候——弑杀那些?知悉罂.粟的存在的人——皆是会延请阿茧作为帮凶与打掩护,阿茧是珠江水域上?的捞尸役,来去?自如,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起疑,阿夕也?看中的正是阿茧的身份背景。
合作得的次数多了,阿茧也?对阿夕知晓得越来越多,在膳食之中投注罂.粟,对于这一桩事体,阿茧是知情的,这也?成为了他狮子大开口?的一个契机。
时而久之,阿夕觉得,阿茧这个人不能留了。因为他的存在,将会对望鹤母女俩造成一种巨大的威胁。
阿夕在内心当中,已经坚定?了要弑害阿茧的这个念头,但她不曾告知给任何一人,甚至连望鹤亦是不曾透露过?分毫。
阿夕也?知晓,除了阿茧,另外一个对望鹤母女俩最?大的不利因素,其实就是她自己。
阿夕手上?蘸染了不少人命。
她人生第一次弑人,是在二十余年前,她弑害了殴打母亲的生父,那个时候,她有且仅有十岁,她用镶嵌有铁钉的一柄犁耙,狠狠撞击在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死了,她也?被关押入广府的地牢当中。
第二次弑人,是在一年前,她弑害了曾经将自己弄出牢城营的恩人,也?就是朝扬。她对朝扬确乎有感激之情,因为这位工部?尚书改变了她人生的轨道,让她的人生变成了旷野,她的生命,有了更丰富的一种可能。但打从一年前,朝扬擢迁以后,他摒弃了望鹤,去?幽州同妻儿团聚。这时候,阿夕对朝扬,更多的却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憎恶。
也?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阿夕殊觉,朝扬一直以来,其实是在利用她们。
利用她们重建夕食庵,利用她们烹制素宴膳食,利用她们的信赖与无知,怂恿她们在烹制的过?程当中,投放罂粟……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建立在利用与牟利的基础之上?。
当然,这以上?的想法,不是阿夕的想法,而是在她弑害了朝扬以前,迫他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朝扬催生出了浓烈的幻觉,理智迷失在了虚无之中,以至于他道出了种种,不曾为外人道也?的真相。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将望鹤与阿夕从牢城营赎回的真正动机。
原来,不是因为所谓的仁慈,或是慈悲。
朝扬待姊妹俩之所以这般亲厚,不过?是他指间所施舍出来的一点慈悲。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们作为牟取暴利工具,为他所用罢了。
朝扬也?并非看不出望鹤对自己的钦慕,他选择利用她的感情。并且在这样一段感情当中,朝扬从不曾对望鹤的感情负责过?。望鹤有了身孕,朝扬更是不曾过?问分毫。
比及阿夕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朝扬迁擢至幽州与妻儿团聚,对望鹤的态度,便是冷淡了许多,对于她怀有身孕一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惊惶,并且强硬地喝令望鹤落胎。
望鹤死活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但朝扬不允,唯恐私生子这一桩事体,会影响他的晋升,以及与内子的关系。
从未有过?这一刻,能让阿夕真正看清楚这个人间世里,男子的真面目。
朝扬负了望鹤,那么,便是让他从这个人世间里消失罢。
只有如此,阿朝才?能获得解脱。
剩下的几条人命,便是郝容、贺先、唐氏、郝峥。
她手上?栓了这般多条的人命,就不怕再多阿茧一个了。
为了望鹤母女俩今后的顺遂与平安,阿夕把自己燃成了一团火,与阿茧同归于尽。
温廷安望着囚室之中的一片废墟,陷入了沉思。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击打中她的眼眸,一股冰凉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流了出来。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
温廷舜见状,从身前拥她入怀,指腹揩掉她眼眶之中的泪:“这一段时日,压力?太大了,想哭,便哭罢。”
第184章
暴雨滂沱如注, 落了一整夜,夜已央,天将明, 黎明破晓之时, 稠密殷亮的雨丝, 便是将囚室燃起的大火,悉数浇灭了开去,温廷安吩咐仵作,将舱室内的两具干尸, 带回了广府公?廨,虽然说阿夕与阿茧两人死于火殛,但该勘验的, 还是要勘验的, 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循理而言,望鹤也是该接受大理寺的审讯, 但她刚刚在官船上生产完,身?子骨正虚弱得很, 不能去外边受凉,不能受惊,情绪方面也不能有大起大落,大?理寺所审问的问题, 一直都无法绕开阿夕这个人。阿夕已经死于火殛, 这?对于望鹤而言,不亚于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不想在如此短瞬的时间里, 给望鹤造成二次伤害,毕竟, 这?未免过于残忍了。
望鹤的罪咎,其实也很难定?量,她手上并未蘸染有?一丝一毫的人命,对于阿夕弑害郝容、贺先、唐氏、郝峥这?些人的命案,毫不知情,她是真的完全不知情,本来她的身?家可以是清清白白的,但问题的关窍在于,在于罂.粟。
是的,罂.粟。
二十多年?以前?,朝扬收剿了一艘西域进?贡的货船,里面的货皆是罂.粟,朝扬为了谋取暴利,想出了在夕食庵的素筵膳食之中投注罂.粟的主意?,这?一桩事体,不仅阿夕是知情的,望鹤应当也知情。
但她是一个遗失了味觉的人,尝不出味道的酸甜苦辣这?些差异,罂.粟会让食物的味道便好,这?对她而言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食物的百般滋味。
对望鹤罪咎的判定?,难判就难判在此处。
她知晓罂.粟的存在,也知晓素筵上的每一道膳肴,或多或少,皆是含有?罂.粟的成分,但一直不曾告发或是劝阻。
为何不劝阻?
按照望鹤的慈悲心肠,以及她的仁德善心,罂.粟会逐渐摧残人的身?心健康,她不可能会同?意?让广府百姓食用罂.粟。
但温廷安推断,望鹤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味觉,所以不知晓罂.粟的滋味具体是如何的,更不明晓它会对世人有?强烈的致幻之效。
这?也是望鹤的罪,非常难定?量的缘由,另外一个方面的缘由,是她目下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需要对望鹊负责。
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她是望鹊唯一的亲人了。
温廷安问过大?理寺其他官差的意?见。
吕祖迁道:“虽然望鹤师傅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大?邺的律法,不容丝毫情面,并不能因为她有?了孩子,就要刻意?去宽恕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阿夕的帮凶,知晓罂.粟的存在,却是瞒而不说?,我们此前?多番与她对峙,她一律装聋作哑,隐瞒长姊的存在,谎称夕食庵的膳食,俱是出自她手。是以,针对望鹤罪情的审判,我是觉得必须要严审。加之我们此番南下广府的另一重?目的,便是筹措米粮,因为投放了罂.粟,有?两万斤黄埔米是作废了的,大?理寺必须重?新筹集,这?不失为一个巨大?损失,这?与望鹤能逃脱的了关系么?不能。”
杨淳道:“吕主簿,虽说?你?所言在理,但未免过于冷情了,我们之前?去夕食庵密查过了,望鹤师傅没有?味觉,她并不知晓罂粟是剧毒之物,再说?了,此前?若是没有?温兄的儆醒,你?能知晓那是罂.粟么?你?也不知情,不是么?对于任何一桩超出经验、阅历之外的物事,我们不可能对它有?多么深刻的了解,望鹤师傅亦是如此。对于罂.粟,她确乎是不知情,既是不知晓此物乃属毒物,又怎的可能会阻止它被投注入素筵膳食当中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者,很多案子与无辜人命,俱是与阿夕休戚相?关,与望鹤师傅一丝纠葛也无。”
吕祖迁与杨淳的意?见完全是相?悖的,两人庶几?快要吵起?来。
这?厢,周廉劝和道:“好了,还是待望鹤师傅身?子骨恢复过来,再且议审讯之事罢。”
说?着?,他凝向了温廷安道:“温少卿以为如何?”
温廷安眉庭深锁着?,凝声道“审讯望鹤之时,还可以再延宕一些时间,安顿好母女俩,遣人守着?她们便是。”
周廉遂是吩咐数位衙役去了。其实,也不用大?理寺特地去吩咐,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二人也自会调遣胥吏去邸舍,看守母女俩。
夕食庵已然被官差抄封,对外停止经营,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庞硕的巨石,在广州当中,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当地民声弥足沸腾滚热。
很多外人不解,夕食庵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被抄封了,并且,夕食庵的门面担当望鹤师傅,竟是还让官府严格地看押了起?来。
外界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夕食庵被抄封,最主要地,其实是招致了众多老食客的不满,夕食庵在广州府有?长达二十年?余年?的历史,它不是所有?庵厅当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却是所有?庵厅当中最为煊赫有?名的,因为夕食庵的早茶以及素筵,做得最是地道,教诸多食客流连忘返。
他们与夕食庵是有?感情的,味蕾与胃口,俱是被夕食庵养刁了,如今夕食庵被抄封,他们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迫迁徙至别的地方,他们怎能够不困惑与愠怒?
一时之间,众多民声,如夏日暴涨的海潮一般,接踵涌入了官府。
如何应对动荡不安的民声,此则丰忠全与杨佑该去应对的事情。
温廷安则有?另外一重?顾虑。
“目下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筹措好?”
一听筹措米粮之事,众人皆是感到显著的脑壳疼。
初来广府之时,米粮其实是已经筹措完备了的,拢共三万斤,夕食庵身?为十三粮行当中的一大?巨头?,贡献了整整两万斤黄埔米,但问题是,现在大?理寺去谷仓验察这?些米粮的质量,发现都有?不轻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用泥壤与罂.粟,偕同?种植出来的,食了的话,必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大?理寺自是绝对不允许让这?些出现了问题的粮食,移送至北地赈济荒灾的。
问题亦是棘手在这?里,广府就这?般大?,岭南就这?般大?,她能去何处筹集这?般多的粮食?
这?时候,公?廨外传了一阵叩门声,温廷安回过神,发现是温廷舜。
温廷舜所率领的宣武军,此番南下,职责在于护送三万斤粮米,送赴至北地赈灾,但眼下这?节骨眼儿上,竟是出了这?一个岔子,宣武军一丝不得不延宕在此地。
温廷安对温廷舜其实有?一丝愧怍之情在的,假若她早些发现黄埔米有?问题的话,那么,也能趁早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似是真正洞察了她的心之所思,温廷舜意?欲抻手去摸她的螓首,但意?识到场合不太对劲,因于此,他只能隐抑地克制住自己的心念,温声道:“别着?急,这?些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少年?的嗓音,低磁,醇厚,沙哑的质感之中裹藏着?一丝稳定?与淡沉,天然有?安抚镇定?人心的力量,字句声辞,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少年?的声音,无自觉地磨平了她心尖上毛躁的边角,原是起?了风澜的心湖,亦是恢复得心如止水。
有?温廷舜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温廷舜忖了一忖,道:“其实,这?空缺的两万斤米粮,我们可以寻祯州府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闻言,略略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纳罕道:“祯州府鹅塘县?”
不经意?之间,一道心念,俨似飞鸿掠过湖心,掀起?了一圈一圈的弧状涟漪,温廷安适时想起?一桩,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的事体——
夕食庵的死对头?,周家磅新收的贡米,便是产自鹅塘县,她的父亲,温善晋不就在鹅塘县种田么?
这?些事,还是温廷凉告知予她的。
虽然夕食庵所出品的黄埔米不能用了,但在放眼整个岭南的粮食生产体系,鹅塘县所出品的贡米,米质鲜嫩柔润,现碾现卖,生产量也不小。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丰忠全在夕食庵设宴,以招待大?理寺官差的时候,特地给他们逐一尝了,夕食庵的黄埔米,以及周家磅的贡米。
平心而论,周家磅贡米的滋味,是特别不错的,并且,在岭南所有?米行商号当中,颇有?口碑与声誉,排位仅次于夕食庵出产的黄埔米。
贡米正是产自鹅塘县,鹅塘县正好是温善晋所流放的地方。
这?两万斤米,指不定?真的可以从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说?做就做,当下便是对温廷安道:“那我们便是去一趟鹅塘县罢。”
来广州府好一段时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此番鹅塘借米之行,温廷安多少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温廷舜看破不说?破,温沉地道:“好,我这?便吩咐甫桑去备船。”
吕祖迁与杨淳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周廉阻拦了下来:“官府还有?一大?堆公?牍没看,阿夕与阿茧的尸体验状也未写,我们留下来做事。”
杨、吕二人颇感莫名其妙,周寺丞平素可是温少卿的忠实拥趸,她去何处,他一般都会去何处。
怎的今日性情大?变?
第185章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鹅塘县, 但上一次去,也就是在昨午,是去捉逮阿茧与望鹤, 当时事态弥足紧迫, 她和同僚将人逮着以后, 在鹅塘县没有多待片刻,便是遽地踅回了广府,该审的审,该查的查, 该抄的抄,诸般卒务杂糅于一处,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时间去理会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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