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可能的。
零碎的記憶逐漸浮上他的腦海,是的,他想起來了,十萬餘年的記憶並非人類的肉體所能負荷,對現在這副觸手構成的身體卻是游刃有餘。他想起創世的那瞬間、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個時刻,想起其餘四十七個魔王的出生,以及那以後所有種種。
他曾深愛著祂,現在也是,未來也永遠是。
但是,這不可能。
儘管只是如呼吸一般短暫的十七年——他竟然把祂給忘了。
空間的震盪回歸平息。
少年那搖搖欲墜、似乎隨時就要崩解的肉體也終於穩定下來。滿地觸手不再混亂地各自蠕動,彷彿終於獲得了控制,一時之間,所有的觸手全都靜止了。
褐髮少年緊緊握著少女的手,低頭虔誠地親吻,淚水從他那雙血紅色的眼眸之中不斷滾落,滴上他們緊貼的胸口。
「陛下……」
她聽見他哭得近乎沙啞的嗓音。
「亞萊蒂……妳……原來就是陛下……」那大男孩哭得聲音都化成了氣音,寬闊的肩膀頻頻顫抖,「我……等了妳好久……等了……真的好久……!」
亞萊蒂沒有回話,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回些什麼話,她並不覺得自己就是魔界的創世主,卻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安慰。奇路斯口中所呼喊的「陛下」對她而言十分陌生,然而,竟又感覺有一點熟悉。她輕輕撫摸少年染濕的臉龐,被他熾熱的淚水溫暖了胸口,她能感覺他們彼此最脆弱的部位還緊密地結合著,這讓她舒服得很放鬆。
身體飄飄然的。
並且,那種欲求不滿的感覺消失了。
她不知從何形容這種平靜的感覺,只是在微笑中慢慢垂下眼簾,任由寧靜的黑暗籠罩而來,溫柔地將她一點一點吞噬。
意識矇矓之中,她聽見了一些聲音。
是奇路斯的聲音,是他的哭聲,聽起來比平時要高亢了一點,像個小孩子。
她沒有視野、沒有形體,也觸摸不到任何東西,在無垠的黑暗之中,她只能聽見奇路斯不停哭喊,然後,他哭喊的聲音逐漸清晰了。
「我想見陛下!」
那孩子的嗓音因哭壞而沙啞。
「我想見陛下!我好寂寞!」
「想觸碰陛下!想用這雙陛下賜予的眼睛看見陛下……!」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為什麼陛下再也不出現了……已經十萬年了啊……!」
「拜託了……!讓我——見陛下吧!!」
他的呼喚是那樣令人撕心裂肺的疼。
在哪裡?奇路斯在哪裡?她可以聽見他的祈求,聽見他的哭嚎,卻看不見他的身影。她試圖尋找他、試圖感知他,而後,籠罩著她的黑暗逐漸褪去——在一個散發著幽暗藍光的漆黑大殿中,奇路斯孤獨地跪在中央,他的身板嬌小,就像個孩子。
亞萊蒂試圖觸碰他,卻感覺自己沒有雙手。
低下頭,她看不見自己的身體。
【奇路斯。】
突然,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那不是屬於她的聲音,甚至不是一種聲音,更像是一種清楚的意念,她看見大殿裡的孩子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佈滿了淚水,那雙鮮紅色的、刻印著黑色七芒星紋的瞳孔望向了她的方向,然而,孩童的眼中並沒有倒映出任何形體。
「陛下……?」奇路斯哽咽著問,「陛下……現在……在這裡嗎?」
【看來你並沒有喪失感知我的能力,奇路斯。】亞萊蒂聽見自己說。
她的嗓音——或說是意念——前所未有的平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的力量,奇路斯的眼淚很快就止住了,他胡亂抹去眼淚,站起身。
「我想見陛下!」那孩子的背脊直挺,神情堅定,「這就是我的願望……是我唯一的願望!我已經等待了十萬年……我一直守護著這裡!就是為了能再見陛下一面!」
【你已經見著我了,奇路斯。】
「不、不是這種見面!」她的回答讓孩童慌了起來,急忙叫道,「從那天分別以後,我成為『性癮』的魔王、有了眼睛、還成為不死之身……這十萬年來我有了很多不同的經歷,我、我養大其他魔王、守護著陛下的城堡……創造了魔國、創造了成千上億的眷族……也、也打過戰爭……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陛下!我應該已經成為能配得上『第一魔王』和『根源的守護者』這兩個稱號的存在了!」
奇路斯的話讓祂沉默了一會兒。
【我明白你想說的,奇路斯。】良久,那偉大的存在又傳來了輕柔的意念,【簡單的說,你想要獎勵,並且是感官的獎勵。】
那不是疑問,而是一個肯定句,奇路斯的臉漲紅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奇路斯大叫著辯解,「我只是想要再見陛下一面而已!」
【所以說,你已經見著我了。】
「不是……不是的……」孩童緩緩垂下頭來,淚水又湧出了眼眶,「我想要的……不是這種見面啊……應該、應該更加溫暖……就像我們還在一起的那時候……那樣的……」
【你期待我和你擁有相同的型態,奇路斯。】
冷冷地,祂指向了他。
突然,大殿消失了,藍光消失了,孩童兀自一人佇立於無垠的黑暗之中,徬徨地張望。
「陛、下……?」
【而我也告訴過你,不要用實體定義我。】
深沉的意念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奇路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他的陛下沒有生氣,祂的意念還是像以往一樣平靜,但卻有一種沉沉的壓迫感。
【提問——你有喪失一切尊嚴與自信,也要與我『見面』的勇氣嗎?】
聞言,孩童畏怯的眼神改變了。
他緊握拳頭,抬頭挺胸面對這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有!」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我要見陛下!不管犧牲什麼——我要見陛下!」
【……你的覺悟我收下了,奇路斯。】那個意念冷漠地、平靜地回答,【你本不該參與其中,但你憑自己的意志做了選擇,那我應允你的祈禱。】
【七千年後再到這裡來——你的願望將被實現。】
倏地,祂消失了。
孩童又回到了發著藍光的大殿,而這一次他並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站著其餘六個模糊的影子,純白的鳥在他們身邊飛舞環繞,亞萊蒂還沒看清便過去了,她又再一次被黑暗所包圍,最後能看見的,只是孩童那一雙血紅色的美麗眼睛。
紅寶石似的,散發著晶瑩的光亮,即使在黑暗中也能一眼就望見。
亞萊蒂入迷地望著、望著,黑暗中彷彿只剩下那雙眼,然後,那雙漂亮的眼眸逐漸變了,恐懼與不安籠罩了它們,七芒星的刻紋也消失了。
「妳他媽是幹什麼吃的!」
黑暗中,玻璃碎裂的聲音伴隨著女人的尖叫。
從隙縫中滲進的光線閃爍了一下,男童的氣息又短又急促,小小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在這黑暗之外,酒瓶狠狠地砸在地板上,碎裂一地,四濺的碎片在女人的身上扎出血來。
「呀啊啊啊——!」
「叫!再叫!開業一天才這點錢是怎麼回事!老子還喝個屁!」
碰的一聲,餐桌被踹倒了,金屬的餐具鏘噹鏘噹灑了一地。
「不要!不要……!明天還要開店啊!」
「操妳媽!那張醜臉還怕客人看!」男人的怒吼伴隨拳打腳踢的聲音,「賤人!淫婦!就妳這種蕩性才會生出那種妖怪!也不曉得跟什麼野獸配的種!」
女人的哭叫與求饒又再次淹沒了空間。
半小時、四十分鐘……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外面的聲音安靜了,男人重重的腳步離開了許久,他屏息,小心翼翼推開櫥櫃的門,只見在破舊的小吃店裡昏黃的燈光中,頭破血流的女人默默收拾著一地狼藉殘局。
男童抿了抿唇,想要說話,卻又發不太出聲來。
他想靠近那女人,然而,那女人回頭惡瞪了他一眼,幾把叉子從他耳側飛過去,砸在身後的鐵製櫥櫃上,發出令人膽怯的巨響。
「滾回樓上去!」那女人厭惡地嘶吼,「我看了你就噁心!」
他愣愣地瞪大那雙血紅色的眼睛,眼眶盈滿了淚水。
在不斷朝他飛來的刀叉中,他飛也似地奪門而出,在暗夜中奔逃,逃著、逃著,幾盞路燈一晃而過,那約莫只有五歲的男童在奔跑之中,身體逐漸長大了,轉眼間,他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在夕陽的餘暉中拚命奔跑著——突然,前方的巷子衝出幾個拿棒球棍的男孩,擋在他的前方。他停下腳步,轉頭,身後也有幾個男孩堵了過來。
「無路可逃了吧!妖怪!」拿金屬球棒的那個男孩自信地大笑,「打怪時間到囉!」
「不要這樣……我不是……我不是……嗚哇啊啊啊啊啊!」
他的求饒只是徒勞。
球棒一棍一棍重重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他們毆打他、踐踏他、在他身上吐口水、在他的傷口上撒尿,然後他們脫下他的褲子,把他吊上樹,拿他當沙袋狂揍,揍得他鼻子歪了,眼角裂了,整臉都腫,鮮血不停地流,一直揍到太陽落下那邊的山頭,然後,他們拍著手回家了,留他一人半裸地吊在樹上。
夜晚的風很冷,全身很痛,肋骨斷了,血不停地滴,全身還發著尿的騷臭。偶有路過幾個同齡的孩子,卻只聽見他們的耳語和竊笑。
他一直哭、一直哭著,卻忍著不敢哭出聲。
深夜,巡邏的警察將他放下來送去醫院。護士看見他的眼睛時嚇到似地縮了手,驚恐的表情滾燙地映在眼底,燙得他胸口陣陣發疼。
——就這麼噁心嗎?
與你們不同,就這麼罪大惡極嗎?
僅僅只是因為不同,就成為了所有傷害的理由和藉口,那些嘲笑與惡毒的傷害沒有一天能從他的生命中抹去。鏡子裡自己的倒影從十歲成為十四歲,十四歲成為十七歲,他從矮小的男孩成為高大的少年,掀開沉重的瀏海,看見的還是那雙無比醜陋的眼睛。
血色的眼珠,與,橫扁的瞳孔。
在漆黑的深夜裡,他帶著傷痕望向鏡中的自己,淚水靜靜淌落他的眼眶。
「我是為什麼……要被生下來的……?」
難道是一種先祖留下的遺傳疾病?又或是誰的失誤造成的失敗品?因為這雙眼睛,他不曾被父母擁抱,不曾被手足正眼直視;因為這雙眼睛,他成為全班的箭靶,成為無處可去的怒火發洩的對象;因為這雙眼睛,他遮掩自己的容貌,拒絕與他人的接觸,孓然一身。
淚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鏡中的倒影。
熾熱的淚水不停往下滴流,他的雙頰因激動而熾熱,在急促的吐息中,在恍惚之間,有一隻冰冰涼涼的覆在他的額頭上,然後,輕輕撥開了他的瀏海。
再一次明亮起來的視野中,映著身下赤裸的銀髮少女。
路燈的光很暗,他卻能清晰地看見她藍寶石般的眼眸;夜晚的風很冷,吹動樹葉沙沙的聲響在耳邊環繞著,她柔美的嗓音卻那麼清晰。
她說,好美。
她說,她很喜歡。
這一雙被親生父母恐懼、被無數人嫌棄與噁心,連他自己都不想看見的雙眼,卻被他所唯一傾慕的女孩,說了「美」,說了「喜歡」。
那一刻,他在激動的淚水之中明白了——
他原來是為她而生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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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探個親回來世界就不一樣了
不管繁版簡版,謝謝小天使們幫我點亮第一顆星~
接下來到初五開工前就日更回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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