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睫毛的小厮蹲下来细心地捡起碎片, 和放心不下的公爵夫人向门外走?去。
公爵夫人特意喊来女仆换一个新的袋子装着,在上?面付了?一张字条, 写着:“锋利注意割手”。
做完这些?, 夫人直起身子,一回头, 正看见小厮站在台阶上?,嘴角带着笑意看着她, 那双浅粉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
“你在看什么, 莫里斯?”夫人怯生生地问?着, 她对?这个长相独特的仆人有些?畏惧,总觉得他帽子下的一头白发与畏光的特性好像典籍里描写的恶魔。
哪怕明明单看五官, 二十出头的莫里斯也?算得上?漂亮。
“夫人是怕流浪者翻垃圾时被碎玻璃割到?手吗?”莫里斯轻轻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是啊。”公爵夫人交叉着手站在那里,这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女人年过半百,身上?还保留着那种少女的天真。
“可是那些?流浪者大多不识字吧。”莫里斯浅浅地笑着,眼里有些?许不屑。“您是写给他们看的,还是写给天堂门口的守门人看的?”
夫人一下愣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虽然?莫里斯说得没错,但语气十分冒犯。她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连个白化病仆人都?能对?女主人态度如此。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里斯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主动回避了?那个温顺又悲悯的眼神。
而此时宅子内,贝拉维拉开始了?第二波的抱怨。
“你不相信我说的吗?他们庄园有个追求我的蠢货,是他亲口告诉我,这个维因少爷的身份是假的。”贝拉维拉凑到?坎森公爵面前,洋洋得意地低声?说道?。
她把钥匙给维恩之后,又派莫里斯在那里等着,只是等了?一天发现自己被无视了?,一下记恨起来。
稍稍打?听了?一下,竟然?得知了?在她看来是惊天秘密的事,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告诉坎森公爵。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坎森捻着胡子,用放大镜看着晚报,“不是表弟才更好。如果他真的姓艾姆霍兹,再怎么拉拢他,他也?会因为有继承权,护着自己的庄园。他现在是个外人,反正左右也?得不到?什么,只要利益给足了?,帮我帮谁不都?一样吗?”
“而且,”坎森看向贝拉维拉:“他的身份是假,但他迷上?你不是真的吗?”
贝拉维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
坎森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拐弯抹角地向维恩打?听改建工程招标的事情,维恩一直推诿扯皮,推三阻四。
直到?贝拉维拉突然?从楼上?下来,维恩一下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维因少爷回去再帮我打?听打?听吧……”坎森趁机说道?。
贝拉维拉冲维恩微微笑着点头,维恩眼神沉了?沉,对?他们这种故意偶遇,现在又突然?出现的小把戏感到?好笑,但又有些?解气,坎森公爵这个老皮.条客,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利用。贝拉维拉自负愚蠢,若不是得到?公爵授意,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到?维恩的身上?,毕竟他虽然?模样漂亮,但不像之前的追求者热情谄媚。
他低下头,想?要克制到?唇边的嘲讽笑意,在坎森公爵眼里,却觉得他是害羞了?。
“好,我会去的。”维恩抬起眼,脸很自然?地泛起红晕,他本来推脱就是想?吊起坎森的胃口,让他心甘情愿地投资改建工程。此时正好一箭双雕。
改建工程就好像是一个大口袋,在现在经济还没有那么困难的时候,把钱收进去,而在经济危机最严峻的时候,给参与其中的工人提供工作与吃住。
它抵御了?鼠疫的同时,也?抵御了?经济危机,一年后,被病痛与贫困折磨的平民们,在睡梦之中,听着轰隆不断的施工的声?音,不仅不觉得吵闹,反而会露出甜蜜而安心的笑。
那不是噪声?,而是撕破雾蒙蒙生活的一缕光。
安塞尔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但他竟毫无察觉。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维恩正站在窗边,一手拉着遮光窗帘,防止偶尔漏进来的强光惊扰安塞尔的睡眠,另一只手正在花瓶面前捣鼓些?什么。
安塞尔眯着眼睛看过去,之前因为生病而被移除的花,现在竟然?又回来了?。
“维恩……”安塞尔有些?嘶哑地开口,维恩抬头快步走?来:“睡得还好吗?”
维恩很自然?地伸出手指,撩起安塞尔贴在脸上?的发丝,安塞尔有些?担心花粉,在指尖贴过来的时候,微微闭了?闭眼,但是又觉得维恩在和自己有关的事上?不会这么不细致,因此一言不发,也?没有避开,就这么温和地看着他。
“那个花……”
“哦,那个。”维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弯起眼睛,有些?得意地将花瓶连底座一起搬过来:“那是用绢布做的假花,远远看过去是不是和真的一样?”
安塞尔伸手摸了?摸花瓣,丝滑细腻的触感,薄薄弹弹的,一抬眼,维恩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里好像坠进了?星星,卷卷的头发有些?蓬松,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脸上?还带着香皂的甜甜的干净的香气。
“好看。”鬼使神差地,安塞尔张口就说道?。
维恩有些?意外,前世他总是在那个的时候把“永远喜欢您”挂在嘴边,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安塞尔的兴致一下低了?下去,但很快又会在他的亲吻下恢复过来。
当他有一次终于问?起这个的时候,安塞尔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东西就是因为它的短暂才珍贵,就像我喜欢花,它从萌芽到?盛开,再到?凋零,这个完整的过程都?是花,用绢布做的花永恒了?,但它却是假的了?。”
“爱也?是一样。不要许诺永恒地爱我。”
“那我应该怎么样爱您?”维恩很好学地问?。
安塞尔欲言又止,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涨得通红,终于还是用不再清澈的被欲望填满的眸子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直望到?人的骨子里一麻。
“我知道?了?。短暂地,瞬间地爱您……”维恩装作没看见,含住他的耳垂慢慢抿着,语气有些?轻浮。
安塞尔想?纠正他偏颇的理解,突然?发现对?方?的表情也?没那么轻松,眼神迷乱,呼吸加重。
维恩痴迷地沉醉在恋人的气息里,声?音嘶哑,一字一拖,好像在说着梦话?:“每一秒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那样爱您。”
他话?音刚落,唇边几乎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闷哼,他能感觉到?安塞尔猛地收紧了?一下,内里滚烫跳动。
安塞尔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不要说“死?”之类的傻话?,他没有听到?似的,只是有些?难受地微微扭动身子,试图消减这份刺激。
“您……”维恩红着眼尾,想?直起身子看看他的表情,却被抱住脑袋按在了?颈间。
金色的长发一丝一丝地有些?扎眼,维恩只能闭上?眼睛继续动作,没有视觉的反馈,无尽的黑暗反而将其他感官无限加强,声?音,温度,还有凌驾于身体之上?的灵魂的交融。
维恩知道?他是喜欢的,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清冷,禁欲的人,他有私欲,有情绪,再理性再温和,也?会希望有人能庸俗地满腔热忱地疯狂爱他。
或许他在某一瞬间,也?会期待着永恒。维恩看着触碰假花的安塞尔,忍不住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你感觉好些?了?吗?”威廉脱下身上?沾满尘土的外套,大步走?进书房。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倒是你,好久不见啊,威廉。最近忙什么去了??都?不来庄园作客了?。”安塞尔靠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书,浅浅地笑着。
“别提了?,这几天一直关在基地复健训练,你不也?忙吗?还有法瓦尔也?找不到?人。我还想?着你好一点之后,找个时间再聚一聚,我十二月就要回军队了?,又是一年半载地回不来。”威廉从腰间枪袋里取出两把新的左轮,一大一小:“给,维恩和黛儿的,编号都?在袋子里了?,各领了?一盒子弹,谨慎保管,省着点用。”
“省着点用”这句话?从威廉嘴里说出来有些?奇妙,或许是职业原因,威廉总是会在射击之前,鸣枪警告,但又出于本人性格的恶劣,加上?枪法很准,更喜欢戏弄地连开几枪,把敌人吓破胆子。
当然?,他在作战的时候,很有分寸,不会随便浪费弹药。真要说起来,还是作战第一天,他老爹踹在他屁股上?的那一脚的功劳。
维恩看到?安塞尔竟然?给他领了?一把枪,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少爷……”
安塞尔安慰似的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神色还是那么安定。维恩也?放松下来,端起水壶给威廉倒水。
“我自己来吧。”威廉伸手拦了?一下,笑道?,“你现在可不是仆人了?,不敢使唤你,你坐吧。”
安塞尔拍拍身边的沙发,维恩本来坐在那里,但看见威廉进来就站了?起来。
维恩乖乖地坐下,安塞尔把他刚刚匆忙放下的小蛋糕递到?他手边,然?后转头看向威廉:“圣诞之后走?吗?”
“对?,十二月底。”
“发生什么事了?吗?”安塞尔微微皱眉,本来说好是放一年半的长假,可现在还差大半年,就被提前召回,和他最近几天做的梦不谋而合。
“一点小摩擦,这不冬天到?了?没有食物,那些?游牧的部落又来抢东西了?嘛。我们统治那里,好歹要给他们一个答复,任由他们被人欺负,也?说不过去。”威廉轻描淡写道?。
安塞尔对?这些?不太?懂,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威廉不愿意说,他也?不好追问?,万一涉及到?什么机密,就进退两难了?。
“西印那边还有没有听说什么事,比较奇特的?”维恩倒没那么多顾虑,直接开口问?道?。
威廉思考了?一下,说了?几个,维恩都?没什么积极的反应,好胜心上?来的他冥思苦想?,还真想?到?了?什么:“我听那里的朋友写信说,好像有一个女的,四十来岁,她和她的兄弟把自己丈夫给杀了?,然?后逃了?,到?现在还没抓住。因为她的丈夫是当地的首领,所以比较重视。”
是了?。
这件事果然?也?提前了?。维恩感觉自己已经把握住内在的联系了?。
物价上?涨,经济下行,大英向西印的殖民地加大征税,导致民不聊生,反叛心起。
这个女人名叫拉克西米,她杀她的丈夫才不是因为谣传之中的情杀,而是因为首领与大英官员勾结,将本属于部落的合法利润通通贪污转让。
她不愿与一条走?狗共处一室,争吵之后奋起反抗,兄弟听见动静后连忙帮忙,合伙将其杀死?之后,带着贪污受贿的证据逃出生天。
之后不久就建立了?叛军,占领了?沿海地区,与威廉所在的军队交锋几次,最后还是惜败,自沉了?大西洋。
维恩不知道?怎么对?她评价,只觉得这个结局既是应得的,又略带些?惨烈。
深受其害因为她倾家荡产的安塞尔在之后的酒会上?,面对?大英贵族嬉笑嘲讽,以她来调笑某个已婚男士不要找小三时,也?只是冷冷地举起酒杯,不知道?在敬谁:“我真的恨透了?,提起女人就必须要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前世露西亚和威廉解除婚约,一心想?要出国留学成为作家的时候,他也?是挡在她与奇丽夫人之间,用这种冷硬的语调说着:“她足够富有,足够聪明,为什么非得将婚姻作为必要的目的,她应该去做她想?做的事,文坛也?需要女性的声?音。”
他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不合群甚至有些?怪异,可维恩总是会被他认真的模样闪得目眩神迷。
历史?总有其偶然?性与必然?性,虽然?不知道?这次又是具体因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么提前一年发生了?。
他已经查出来到?底是谁在珍珠身上?涂花粉的,对?方?显然?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已经怕得要死?,几下询问?就把底交得一干二净,维恩得知这家伙竟然?翻垃圾桶将安塞尔之前的关于西印的废弃的投资方?案也?给了?坎森公爵时哭笑不得,这不是送到?自己的手边的打?击报复的机会?
维恩先前还担心,若是真把坎森公爵骗去投资西印的香料,却没有发生反叛,让他赚钱了?该有多难受。现在听说历史?还在按记忆中那样发展,一下放心了?不少。
维恩这边胡思乱想?,安塞尔又开口道?:“托雷那边怎么说?”
威廉耸耸肩:“还是那样,不是有演说就天天被关在家里禁闭。”
“他下次演说,我会去看的。”毕竟对?方?也?是在为自己的事奔波。
威廉点点头,看了?看维恩,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安塞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概也?知道?他这次来还有什么别的事了?。
“你觉得……”威廉有些?烦躁地挠挠头,红色的头发非常耀眼:“我是不是很幼稚……”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不幼稚,难道?等一把年纪再幼稚吗?”安塞尔乐了?。
“不是……”威廉摇摇头,“我现在是临出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一直催我结婚了?。妹妹今年结婚,已经住到?丈夫家里去了?,父亲又常年在西印,我马上?一回队伍,家里就剩母亲一个人。”
“她前几天找我谈心,说自己性格软弱又上?了?岁数,现在形势莫测,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很苦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说她不如艾姆霍兹夫人,哪怕是孤……” “哗啦”一声?,一桌上?的水壶被摔在地上?打?碎了?,安塞尔有些?迷茫地看向一脸慌张的维恩,威廉悚然?一惊,好像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我想?着,最好的订婚对?象就是黛儿了?,我对?她有好感,她没有什么背景,遇到?事也?会向着卡斯迈,更重要的是,这样我们两家亲上?加亲,日后也?能多帮衬一下……”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安塞尔喊仆人送上?来扫帚,拖把,笑容有些?不自然?:“你就算找母亲也?没有用,你应该去问?黛儿愿不愿意。”
“对?。”威廉垂下眼睛,神情有些?萎靡,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去找她。”
维恩拎着布袋跟着仆人也?想?下楼,突然?听到?低低的一声?:“维恩。”
维恩浑身一凉,站在原地,回过头,只见安塞尔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撑着手杖,风吹起窗帘的轻纱,他看了?一会外面的好天气,没有回头,原本挺拔的身材此刻挺得更直,好像一个正面受了?一击的士兵。
仆人知趣地关上?门。
维恩垂着眼睛,噤若寒蝉。
“你也?知道?是吗,我的父亲……他怎么了??”安塞尔问?道?,声?音有些?打?颤。
第78章 维恩(七十八)
维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刚来?庄园的那段时间?,总是爬上夫人的窗台吃东西,夫人以为他是猫, 松鼠或者其他小动物, 也可能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 总而言之, 夫人隔着窗帘和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 其中就包括孤儿寡母, 备受欺辱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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