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撑伞走进冬星的艳丽女子, 上一世曾在艾姆霍兹的舞会上,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盯着维恩, 媚眼如丝, 缓缓移动扇面五次。然后在他走近时, 将一块带着香味的手帕塞在了他的西服口袋里。
也是这个女人在他穷困潦倒, 走投无?路的时候, 通过沃森公爵联系上他, 派侍女将他从后门领到屋内。原本?说好的两百镑变成?了两镑, 还换成?了四十枚银光闪闪的先令随意地抛在地上。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却没换到一天的医药费。男仆们乱棍打在他身上,想要驱赶他时, 他正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去够衣柜底缝里的银元。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总是?穿着纯黑的绸裙, 头?戴黑纱出?席各种场合,这?几乎成?了她的标志, 年轻, 富有,美丽, 丧夫, 简直是?最完美的情人。被这?样的女人示爱,也让维恩洋洋得意过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他像条狗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丢到门外, 修长的腿蜷曲着,鼻血倒流, 黏住散下来的黑发?。他没有口袋, 硬币只能紧紧抓在手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还叼着两个, 屈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让他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砸在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疯。
但是?他不能。
四十先令虽然解不了燃眉之急,但至少可?以买一些镇痛的药物,让孩子睡上一个好觉。
他慢慢吐出?带着血水的硬币,擦干净,双手捧着,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抬头?,卧房窗帘已经拉开,哈特格林伯爵夫人露出?半边身子,好像靠在谁的身上,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维恩眯起眼睛,依稀能看见搭在哈特格林腰间的那只大手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坎森公爵。
维恩不敢盯着,立刻垂下头?,眼神逐渐清明。 那天舞会结束,他随着安塞尔上楼换衣服,看着恋人一无?所?知,平静柔和的神情,他忍不住说了手帕的事,以期待看到安塞尔因他而?吃醋的模样,没想到安塞尔毫无?反应,自顾自地解着扣子。
维恩有些不甘心地又重复一遍,这?回安塞尔停了下来,偏过头?微微皱眉,眼神探究,轻声问道:“你觉得她为什么喜欢你?”
维恩一下愣住了,以为安塞尔是?在讽刺他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安塞尔的话更有深意。
她向他示爱,只是?因为他是?安塞尔的情人。
那个男人没有弱点,而?他满身漏洞。折辱他就能脏了安塞尔的名字,血污与泥浆都会通过他的手与唇涂抹在那座白玉雕像上。
不,不会的。
维恩一瘸一拐地转身向着远处的大路上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前,瘦长怪异。
等挺过这?一阵子,等三个孩子的病好起来,等他从西印回来……维恩迷迷糊糊地想着,心如刀割。
我就和他分?手。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一走进冬星,就感觉被灼热的视线死?死?锁定。
她慢条斯理地收着伞,眼神悄悄向那里瞥去,只见一个身穿衬衫马甲,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出?神地望着她。
艾姆霍兹庄园有一部?分?制衣的产业,仆人的制服版型都极为雅致,配上维恩出?色的容貌,不熟悉的人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门上风铃又响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方脸,蓄着小胡子,浅黄色的眼睛极为灵活,才一个呼吸间就绕着眼眶转了一圈,他撑着伞当?拐杖,拇指上戴着翡翠戒指。
科林见又是?一个大客户,眼睛亮了,就要凑上去,突然发?现之前进来一直没说话,到处乱看的客人抢先一步。
“两位,有什么需要?”维恩上前一步,轻轻开口。他刻意模仿安塞尔的雾都贵族发?音,又在里面揉了些法语的小舌音。如果不去考虑他的口吃,在语言方面,他一直有些天赋在。
哈特格林现在才刚刚嫁给莫罗伯爵,看起来比上一世更加张扬,上下打量了一下维恩,“你们这?里有什么服务?”
维恩露出?最有魅力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委婉动听:“夫人的气质如此独特,先生?的身份又如此尊贵,大厅的款式恐怕都配不上,我们上楼聊一聊定制如何?”
两人被恭维的话说得心情不错,点点头?,跟在维恩身后,科林有些着急地想要拦住他们,却看见维恩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抖了一下。
休息室的钥匙还没有上交,想着留个冬星三人组的纪念,没想到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科林被维恩突然矜贵起来的气质唬到,一时不确定这?是?不是?新来的老板,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抓耳挠腮跟在后面,盘算着要是?钥匙打不开,就立刻报警把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抓起来。
维恩带着两人上到二楼,打开休息室的门,侧身让他们进去。
科林见他真的打开了一个装修精美的小屋,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站在楼梯口。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想也不想率先走进去,沃森公爵犹豫了一下,看向维恩,露出?礼貌的微笑:“无?意冒犯,但您的口音有点像是?法国人。”
“是?的。”维恩笑着答道:“我刚从国外回来,表哥让我接管几个产业练练手。”
沃森公爵半信半疑,试探道:“这?个冬星,现在应该是?艾姆霍兹旗下的吧?我来雾都之前,也和他们合作过几次,我怎么不知道艾姆霍兹当?家?的有什么留学在外的表弟?”
维恩脸上的笑容不变,十分?冷静:“那等您下次来庄园做客,就知道了。”
维恩如此坦然自若的态度,打消了沃森公爵的疑惑,他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维恩背对着他们,手搭在门把上,正想关门,一抬眼,与门外目瞪口呆,满脸疑惑的科林四目相对。
“对了,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屋内的沃森公爵突然想起来了,开口问道。科林也是?好奇无?比。
维恩垂眸,绿色的眼睛冰冷,如同?蛇瞳一般,但声音依旧含笑:“维因。”
“维因·艾姆霍兹。” 他边说着,边缓缓将门关上。上过油的门轴悄无?声息。
科林被他的神情吓到,扑过去,却只来得及在门完全闭合的瞬间,看见已经彻底转过去的挺拔背影。
剧场包厢里,爱情喜剧告一段落。
威廉一下从剧情里抽离出?来,侧身靠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看着面前垂眸的漂亮少女,另一只手抓起果盘里剥好的坚果在指尖把玩,天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怎么了?”黛儿将丝绸手套放在一边,露出?白嫩的手,熟练地使用雕花的工具剥着壳,一颗一颗地码在果盘里。看到威廉看她,柔声问道。
“没什么。”威廉将坚果丢进嘴里,擦擦手,半起身动作轻柔地帮她分?开她遮住眼睛的刘海,挂在两边耳朵上,“就是?在想以前怎么没觉得,你和我兴趣这?么相投?早知道,也不用拉着安来看他觉得无?聊的话剧了。” “现在发?现也不迟呀。”黛儿抿着嘴,甜甜一笑,好像因为他的举动,害羞极了。
自从上次她帮过维恩之后,维恩也很守信用的,二话不说将威廉的喜恶全卖了个干净。
后来威廉又来了府上几次,制造了几次独处机会,很尴尬地聊了几次天,两人突然就对上线了。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被她高超的演技迷惑,也许是?想回西印驻守前再风流一把,威廉开始追求她。她就配合着扮演清纯甜美的小白花,黑色的衣服和指甲油都收了起来,换上蕾丝帽和雪白长裙,总是?在威廉的余光中,满眼痴迷地看着他。
“好了,别剥了,我来吧。”威廉看着黛儿手中的雕花小刀几次因为力度不够,在栗子壳上一划而?过,只留下一道白痕,担心她伤到自己?的手,连忙阻止。
黛儿乖巧地点点头?,将手上最后一个剥完,这?一次她没有放在盘子里,而?是?笑着直接送到威廉嘴边。
威廉笑容僵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黛儿清亮乌黑的眸子注视下,这?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突然纯情起来。若不是?剧场灯光昏暗,定能看到他飞红的脸颊与耳朵。
他想用手去接,却被黛儿笑着拒绝了。
他暗暗在心里诧异,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盯着黛儿没戴手套的手上,指节纤细,指甲圆润,指尖泛红。终于是?强定心神,低头?凑了过去。他努力地分?开双唇,用牙齿快速咬住,尽可?能地避免失礼的接触。
黛儿弯着眼睛看着他几乎没嚼就吞下去,刚想开口,威廉猛地捂着脸起身:“失陪一下……”
他有些不舒服,心脏一会快一会慢,好像随时会罢工似的。指尖的花香黏在他的鼻腔,一路钻进他的肺里,渗进他的呼吸与血液。
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包间,轻轻带上了门。
黛儿目送他从楼梯上跑下去,眼神回归一贯的冷淡,视线落回再次拉开帷幕的舞台。接下来这?场是?威廉最喜欢的男女主互诉心意的桥段,他听了无?数遍,断句换气都了如指掌,来的路上甚至还在马车里给她清唱了一段。
演员上场,男女声交错演唱,缠绵悱恻,情深意切。观众席上传来一阵欣慰的轻呼。直到两人相拥而?吻,舞台上炸起礼花彩带,威廉都迟迟没有回来。
黛儿手指拈起一叶薄荷放在舌头?上含着,黑亮的眼睛好像无?机质的矿石,嘴角终于缓缓勾起笑容。
第54章 维恩(五十四)
“维因?”安塞尔系着白色围裙, 一手拿着调色盘,另一只手举着画笔,在固定好的亚麻布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 金色的头发?盘起收在白色的帽子下。坐在高脚椅上, 脚踝从丝绸阔腿裤中露出来, 显得随性无比。 维恩身上披着几块纯白的棉布, 在不远处的台子上侧身卧着枕着枕头, 充当模特。听到安塞尔的声音, 立马抬起头, 眼神明亮,开心地应道:“嗯!哥哥!”
安塞尔似乎是被维恩乖巧的样子逗笑,弯着眼睛, 手上继续画着:“怎么突然想到, 连名字都换了?”
“那是因为……这毕竟是个假身份嘛,我要是真沉溺其中就不好了。但是如果把?名字都改掉, 他们喊我维因的时?候, 我就会一下反应过来,一切都是做戏, 也就不会分不清现实了。”维恩有些羞涩地解释, 一不小心动了一下,胸前整块布都滑了下去, 露出白皙的皮肤和上面还没有彻底洗掉的墨水印子。
维恩吓了一跳,连忙扯住挡在胸前, 羞得抬不起头, 现在只要他洗澡的时?候看?见若隐若现的字母, 立马会回想起来擦拭皮肤的刺痛感与?那天在书房里疯狂的一切。
扣紧的十指,扎起的长?发?, 汗湿滑腻的手感,自上而下投射下来的混浊渴求的眼神,一贯温柔者的强势掌控,平素禁欲者的忘情放纵。
他胡思乱想,面红耳赤,却?只听见安塞尔轻笑一声:“你还挺清醒的嘛。”
维恩抬头望他,只见安塞尔浅浅笑着,手上的画笔一刻不停,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敷衍摸鱼已?经暴露了。
维恩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地?拽着衣服,翻身下台,踮着脚猫着腰悄悄走到他的面前。
安塞尔毫无察觉,画得正开心,突然画板顶端出现了一团蓬松的黑发?。
安塞尔愣了一下,头发?慢慢升高,最后露出维恩绿色剔透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扒着画板顶部,声音闷闷的:“您是在画我吗?为什么我动了,您都没发?现?”
安塞尔有种错觉,他下一秒就要像珍珠一样开始啃画板了,一时?被可爱地?倒吸了一口气?。
“当然,当然在画你。”
“是吗?”维恩故作凶狠地?眯起眼睛,露出整张脸:“那我来检查一下。”
他的脑袋又往前凑了一点,垂下眸子去看?画布,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颤动着,挡住眼睛。
他倒不是真觉得安塞尔在画别的,只是有些?好奇,借此撒个娇罢了。但当他真的看?清那幅画的模样时?,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彩色。
粉、白、橙、黄、紫、红、蓝……
五彩斑斓的花朵以水流般的柔顺姿态,组成一片海洋,洋洋洒洒布满整个画布。
哪怕是倒着,他也能看?出,画的中央那个黑色头发?侧身安睡的人是他。和现实铺着毛毯的实木台子不同,他在画里睡在最明媚的春光之?中。
他眼睛用力眨了几下,止住落泪的冲动,然后慢慢地?又缩回画板后面,微卷的前刘海与?睫毛蹭上了一些?彩色的颜料。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些?懵懂地?抬眼看?着安塞尔,突然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其?中的光彩竟然要将整幅画盖住,语气?雀跃天真:“嗯!检查过了,画的是我!”
安塞尔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维恩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抱着他的脖子,隔着画板相拥,眼角带着晶莹的泪珠。
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塞尔画这种色彩艳丽的画,前世?安塞尔偶尔也会给他画像,但都是那种很传统的肖像画,颜色偏灰,饱和度很低,威廉啧啧称赞说?是什么很出名的流派,维恩听了觉得很厉害,便也喜欢,动不动摆出一个他觉得很优雅的姿势,笑着问安塞尔这个适不适合画。安塞尔每次都会揉揉他的脑袋,笑容温柔地?几乎要化为水。
他还记得他们分手的那个雨夜,安塞尔带着一个小小的提包,似乎是想给维恩看?的,却?刚下马车就被威廉领到了他醉生梦死,选择堕落的公馆。
过度劳累、爱人背叛加上大病初愈,安塞尔甚至没有听完维恩反咬一口的诡辩,便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维恩浑身是泥地?拦了马车把?他送回庄园。
夫人本来就恨维恩将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不虔诚的信徒,又知道了他在外面干的勾当,连门都没让他进。
维恩顶着大雨蹲在府邸墙角,他想等确定安塞尔没事之?后再走。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期间?宅子的门打开了一次,黛儿如同一个黑色的幽灵出现,维恩浑身湿透,睫毛往下不停地?滴着水,整个人瑟瑟发?抖,他失魂落魄地?看?向少女,模样凄惨无比。
黛儿面无表情地?将一把?伞丢到他的脚边,然后转身关?门。
如果是别的仆人给他递伞,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同情心,可黛儿的话,那只能是夫人的命令。
维恩有些?感激地?捡起伞,却?没有撑起,反而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昏昏欲睡。
天快亮的时?候,雨也停了,维恩几乎是坐在水坑里。他听到安塞尔卧室的位置传来争吵声,他从梦中惊醒似的冲到面前的空地?,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
争吵声越来越大,夫人尖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窗户忽然打开,那个手提包被扔了出来,在空中,打开的包里的装的满满当当的纸张全?飞了起来,盘旋着落下,几乎要将维恩淹没。
安塞尔追到窗口,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台,摇摇欲坠地?试图抓住提包,却?还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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