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眼里浮现奥利笑眯眯的模样,还有被瓷片划破手之前那句近乎叹息的话:“羡慕你傻。”奥利有在自己试图远离安塞尔的生活日常,将一切转交给维恩。
维恩垂着眼睛想些什么,安塞尔压低声音:“你觉得母亲知道多?少?” 维恩惊讶地看向安塞尔透亮的琥珀色眼眸,里面的神采黯淡,瞳仁颤抖。维恩连忙托住他的脸,并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夫人一定也是被蒙骗了,她怎么会害您?她很爱您。”
虽然两?世夫人都不支持维恩与安塞尔在一起,但都是明面上的为难,从未在背地里耍手段。而且他十岁失去双亲,拿着母亲的信投靠庄园,夫人竟然也愿意收留一个普通仆人的孩子,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还粗鲁不堪,一身毛病。
夫人给他最?初的尊重,他打水洗衣服,便能?得到食物,不用讨价还价听人数落。
他刚到庄园的时候,夫人还是一个喜欢穿亮色衣服的美丽女人,天天因?为思念离家的丈夫和儿子在窗口垂泪。维恩路过发现窗口的树上挂着一条粉色的手帕,便爬了上去,取下手帕,挂在窗户的钩子上。
树很高?,维恩几次差点掉下去,手帕挂在窗户上好几天,亮丽的粉色和灰白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维恩每次路过都会抬头看,看好久,内心也悲伤起来?,直到一天,手帕消失了。维恩好奇地再次爬上树顶,窗台上放着三个小碗,盖着盖子,里面是新鲜的牛奶,坚果和熟鸡肉。或许夫人是将他当作路过的野猫或者松鼠。
维恩爬上窗台,坐着慢慢地吃着,摆着双腿,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和远处升起的炊烟。
夫人是和安塞尔一样温柔的人,只是后来?脸色越来?越冷淡,脾气越来?越凶,维恩在窗台上吃了好几次东西?,夫人似乎是害怕惊走了他,当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打开?过窗户。偶尔夫人会把这只小动?物当作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维恩边吃边听,直到有一天夫人从宴会回来?喝多?了,哭着靠在窗户上说自己孤儿寡母,被人觊觎,只有坚强狠辣起来?,才可?以守住家业。
维恩听她哭得凄惨,慌了神,顺着树滑了下去,在落地的时候还因?为匆忙崴了脚。后来?好久维恩都不敢上去,窗台上的食物每天更新,最?后树上又挂了一条粉色的手帕。维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不敢再走这条路。
所以哪怕现在夫人很凶,维恩也不在意,他心里始终记着风里飘动?的粉色手帕。他爱艾姆霍兹,上一世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少爷……”维恩搂住安塞尔,情?不自禁地亲吻他的发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您和夫人谈谈好吗?不要在心里怀疑她……”
安塞尔闭上眼睛,点点头,将脸贴在维恩的胸口,感受着里面有力?的心跳。
“今天入夜前,一切都会结束。”安塞尔轻轻开?口,没有厌倦,没有烦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坚定。
第37章 维恩(三十七)
今天的庄园格外安静。仆人们似乎都意识到不同寻常的事将要?发生, 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干着活,也不说话,尽可能将动静降到最低。
希金斯用完早餐之?后, 威廉特意来了一趟, 将他送去大使馆确认身份, 办理手续。临上马车, 威廉俯身在维恩耳边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维恩摇摇头, 眼?神有些无奈:“二楼会客厅的门已经关了一早上了, 还不知道。”
威廉抬头看看禁闭的窗户, 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低下头反而安慰起了维恩:“没事的,安会处理好的。”
维恩浅笑了一下?, 迎着阳光眯起眼?睛, 黑色的睫毛被染成金色,里面是一汪绿色深潭。威廉挑挑眉, 莫名耐心地等维恩接话。
马车帘子被掀起, 希金斯露出含笑的眼?睛,用法语询问:“维恩先生,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走吗?带你出去转转。”威廉也发出邀请, 靠在马车车框上,红发在温暖的风中轻轻飘动。
维恩摇摇头, 背起双手,退后几步, 为马车前?进让出道路。虽然?他帮不上忙, 但他还是希望能在安塞尔从会客厅走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目送着马车远去, 维恩的眼?睛好像也被扬起的灰尘蒙住。他回头看着下?方的巨大?的圆形仿佛箭靶一般的艾姆霍兹庄园,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听说艾姆霍兹男爵对夫人一见钟情是在一次猎场上, 那个时候她穿着淡黄色套装,栗金色的长卷发编在身后,缓缓拉开?弓弦,拉半满,脸上带着笑容,好像太阳落在了地上化作妙龄少女。
手指松,箭离弦。
带着长长羽毛拖尾的箭矢正?中靶心,也将她的后半生钉死在了艾姆霍兹庄园。
她的家?族,她的信仰和她本身的自尊纠缠着逼迫她从一个开?朗少女变成一个冷面妇人。
命运的箭矢又何止将她一个人的灵魂钉死在这片圆形的土地上?
安塞尔生病的那几年,他总是钻进被子里,替恋人捂手捂脚。如果安塞尔精神好,便会给他讲故事。他听过?最多的故事,就是灯神。
灯神拥有无限的魔力,能帮不同的人实现?愿望,却始终不得自由。
灯神躲在神灯里说:“我的灵魂被困死在这片雾蒙蒙的世界,哪怕肉身能离开?片刻,又被灰雾中的祈愿唤回。我不得自由。”
每到这个时候,安塞尔的声音都有些?怪异,引得维恩伸手去摸摸他的眼?睛。安塞尔停下?讲述,低头亲一下?维恩的鼻尖,温柔地笑笑:“怎么了?”
“我也想许愿。”维恩有一次终于说了出来。
安塞尔愣了一下?,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问题,连忙关切地问:“怎么了吗?”
“我许愿让他恢复自由。”维恩钻到安塞尔怀里,暖烘烘的,略带些?汗湿,淡淡的香气让他一靠近就有些?困了。
安塞尔没有反应过?来,维恩又拱了几下?,将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抱在怀里,然?后拉好被子,困得含糊不清:“不对,在那之?前?,得先让他把你的病治好。”
维恩迷迷糊糊的,听见安塞尔搂住他的头干巴巴地开?口:“他没有办法不承担起责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维恩搞不懂灯神在想什么,但还是顺着安塞尔说:“那我许愿,他可以对自己许愿。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偷偷哭了。”
“什么?”
“你听到了。”维恩温柔地收紧手臂,安塞尔被几个轻柔的吻烫得颤抖了一下?,然?后搂紧维恩,慢慢呼出一口气,偷笑了起来。
他转身回到庄园,正?好碰到奥利拎着箱子从楼上下?来,维恩快走几步,帮忙接到地上:“不和少爷说一声就走吗?”
奥利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再也不见了,我改天单独来一趟,好好道别。”
维恩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奥利回抱回去,语气有些?感伤:“以后就交给你了……”
维恩没有回答。 安塞尔给他解释了枪的问题,他也好像接受了一般抱住他,只是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这一次的争执并不仅仅是因为枪。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鸿沟,如果无法跨过?去,他可笑的尊严就会不停地作怪。他并不想自己的爱情中有无止境的争吵与妥协,这些?似乎光想想就会觉得精疲力尽,那个时候你对面的将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一个不断吞噬着你的耐心与精力的恶魔。
就像安塞尔上一世分手前?和他说的一样:“一段关系的美?好在于能从中汲取希望与力量,如果我们的关系只能让你痛苦疲惫,不如早点结束对自己的折磨。” 维恩做不到,或许安塞尔也做不到,但他无处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将安塞尔的爱当做药,却病得更重了。
“我也不想再当仆人了……”维恩闷闷地开?口,奥利没有听清,呆呆地“啊”了一声,维恩松开?手,笑着看着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保重。”
奥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维恩婴儿般的绿眸里那层懵懂的雾淡了很?多,眉头也总是微微皱着,不再像往常那样开?心。
重生以来的喜悦和记忆带来的红利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少,他依旧会被这个时代的骄子甩在身后,不过?好在他现?在意识到了。
“够了!”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沃蕾突然?攥着拳头起身提高声音。
她看着扑在艾姆霍兹夫人膝盖上大?声哭诉求饶的母亲和亲弟弟,脸烧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乔治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塞尔穿着长长的收腰黑色风衣,头发被素白的丝带束在脑后,看上去干练优雅。
安塞尔为她倒了一杯红茶,沃蕾接过?来,却因为手抖,茶水全撒在白色的长裙上。
现?在安塞尔只是说让他们离开?庄园,就不追究盗窃的责任。可沃蕾心知肚明,盗窃只是他们种种罪行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他们竟然?想要?谋害大?英的男爵继承人,而且那场坠马事故同样将大?英的上校、男爵以及伯爵继承人置于危险之?中。
安塞尔明明已经宽容至此了,竟然?还不满足。沃蕾红着眼?睛,将茶杯底剩下?的那点水喝掉:“我们会离开?的。”
安塞尔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我之?前?答应过?你,会支付你的嫁妆,这句承诺依旧有效。”
“感谢您的仁慈。”沃蕾提起裙摆,弯腰行了个礼,或许因为抽泣,锁骨更加明显,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弱了不少。“只恳求您,将这份承诺换成微薄的钱财,好使我们一家?在找到营生之?前?不至于露宿街头。”
“我会的。”安塞尔点点头,“你还可以带走你全部的衣裙礼物随你处置。”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有个几百镑,足够他们还一部分债务,沃蕾想再道谢,却哽咽地发不出声音,只能转身拽起还趴在地上的家?人,乔治过?来帮她,四个人失魂落魄地出去。
艾姆霍兹夫人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开?口:“他们欠了多少钱?”
安塞尔从椅子上拿起那个文件袋,方才?他从里面拿出了爱丁堡那边出示的证明,现?在又从里面掏出了几份报告与字条。
安塞尔将这些?都递给艾姆霍兹夫人,夫人看了几行神色凝重起来,等全部看完有些?仓惶地抬头。
安塞尔无喜无悲地开?口:“您知情吗?还是您默许的?”
夫人脸上怒意涌现?,猛地起身,“亏我还为他们求情,没想到背地里还想害我们,我要?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她发完火,好像小孩犯错一样局促不安地看着安塞尔:“我不知情,妈妈怎么会害你呢?我……”
夫人话没有说完,安塞尔已经轻轻地抱住她,似乎从十?二岁去法国之?后,两人就没有再拥抱过?了。
“我相信您。”安塞尔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怕惊扰了难得的温情时刻。
“对不起……”夫人抱紧儿子,“我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没有想到……”
“我明白的。”安塞尔轻轻拍拍母亲的背,柔声细语,就好像小时候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哄一样。
“这么多年辛苦您了,以后可以更多地相信我……”
现?实哪像是童话,灯神还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被名为责任的虚无之?烟,拴在神灯之?内。
维恩见沃蕾他们都出来了好久了,会客室的门还没有打开?,有些?担忧地站在楼梯口。
又过?了一会,安塞尔和母亲一起走了出来。
安塞尔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突然?看见楼梯扶手拐角处探出一头蓬松卷发的脑袋,好像小猫似的,紧张地偷看,和他对视以后,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接着维恩整个探出身子,笑容明艳,兴冲冲地就想要?跑上来。
突然?,维恩又顿住了脚步,畏惧地看着方才?被墙壁挡住的艾姆霍兹夫人。
艾姆霍兹夫人清了一下?嗓子,别过?脸去。
安塞尔看懂她的意思,笑吟吟地小声喊道:“维恩!”
维恩的情绪完全被安塞尔牵着走,看见他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相比之?前?的笑容多了几分羞涩与忐忑。
安塞尔从螺旋的楼梯上跑下?来,维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害怕他摔倒。
等到了最后几级台阶,安塞尔突然?停住,维恩意识到什么似的张开?双手,下?一秒,安塞尔也张开?双手,一跃而下?,好像一个飘忽的梦得偿所愿落在他的怀里。
维恩借着冲力转了两圈,手臂紧紧扣着安塞尔的腰,风衣上长长的飘带甩在身后,好不容易停下?来,他也顾不上礼貌与否,就是不愿意松手了,偷偷抬眼?看夫人的位置,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维恩放松起来,手臂一用力,将安塞尔抱得更高。空无一人的大?厅,安塞尔也没有那么害羞,拨开?维恩散乱在额前?微卷的发丝,鼻尖对鼻尖蹭了蹭,就吻了上去。
第38章 维恩(三十八)
沃蕾走到马车边, 转过身子看向安塞尔,红色的?马车,绿色的?花园, 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下, 她穿着白色纱裙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眼角带着擦不去的?浅红色泪痕, 皮肤几乎要在阳光下变得透明。
“表哥。”
沃蕾的?声音轻轻的?, 却和以往的轻声细语大不相同。
安塞尔点点头, 向她走去。
“现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实在是?有为自己辩白的?嫌疑。我看你看过的?书,只是?想和你有更多的?话题,我打探你的?日程, 也只是?想和你装作偶遇并排走上?一小?段路。”发丝沾上?干涸的?嘴唇, 沃蕾的?声音打着颤:“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表哥。”
“我相信你。”安塞尔眼睛里全是?真诚与温柔。“你不用解释的?, 我相信你。”
沃蕾听到这两句话, 垂下头,手指揉着眼睛, 嘴唇颤抖了好久, 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仰起头, 看向刺目的?阳光,扯着哭似的?笑容:“您别惹我哭了, 我的?眼睛好痛……”
对?比起她刚来庄园时端庄美?丽的?样子, 现在这个仰着头试图止住眼泪的?少女让人心疼不已。
“那就?别哭了。”安塞尔伸手摸摸她干枯的?头发, 拇指擦过她的?眼角,将上?面的?湿润抹去。
沃蕾瘪了几次嘴, 眼睛闭了又睁,长叹了一口气,才勉强开口:“我还记得?那天在猎场的?舞会,你说我不是?爱你,我只是?爱婚姻。”
“对?不起。”安塞尔道歉道:“我竟然对?您说了这么失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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