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维恩(二十)
安塞尔说的狩猎聚会其实就是英国老派贵族最喜欢的猎狐。
狐狸敏捷灵活,不易捕捉,更有趣味,甚至为了加大难度,除了原来的流水,灌木丛等自然障碍,这些贵族还增添了栅栏之类人工障碍。
一大清早,附近受邀的贵族都穿着统一的服装骑着训练有素的亨特马,带着猎犬在狐狸洞口附近集合,跃跃欲试。他们的女眷侧骑着马,分散在稍远处,也算是感受活动热闹的氛围。
“维恩!”安塞尔身穿猩红色外套上面镶着五个铜扣,搭配浅棕色马裤,黑色高筒靴,长发一丝不苟的全部盘起收在黑毡帽里,配上挺拔的身姿,看上去贵气潇洒,意气风发。这是他回英国参加的第一次狩猎,内心的开心藏也藏不住,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断过。
维恩正在阿芙旁边等待着命令,听到他的声音,立马转过头,也露出很开心的笑容。
安塞尔走到跟前,递给他一个深紫色天鹅绒的软垫,轻声笑道:“从威廉那拿过来的,我都忘记了,你刚骑马不久,今天的路程会有点远,你垫着舒服一点。”
“这不好吧。”维恩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仆人哪有那么金贵,怎么把卡斯迈男爵的垫子都抢过来了?
维恩转头寻找威廉的身影,以往威廉喜欢穿红衣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现在大家都是红色的衣服,反而一时找不到了。
安塞尔把软垫放在阿芙的马鞍上固定好,有些担忧地看着维恩:“你不太会骑,就在外圈跟着就好了,离其他马稍微远一点,注意安全。”
“遵命,我的主人。”维恩眨眨眼睛,大胆地伸手拉住安塞尔戴着手套的手,压低声音用气音笑着说:“我将一直在不远处欣赏您的英姿。”
安塞尔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坚定地握住,向自己胸口拉了拉,压低声音,神色郑重:“维恩,我会为你献上火红的狐尾。”
“好,我等着。”维恩向来是十分相信安塞尔的话的,哪怕他知道上一世拿到狐尾的是威廉,此时也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安塞尔松开手,维恩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靠近了给了维恩一个大大的拥抱。维恩有些慌张地看向周围,高大的马匹遮挡了视线,其他人都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活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放下心来,紧紧地回抱回去。
两人拥抱了一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集合的指令发出,才松开怀抱。
维恩在他领口吻了一下,依依不舍:“你也注意安全。”
安塞尔笑着点头跑开了,维恩一直目送他矫健地翻身上马,等指挥猎犬的号角吹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这次狩猎聚会他可太熟悉了。上一世,他被抽调过来负责打杂。在这之前,他经常去马房帮工,因为他喜欢谢诺夫,他觉得没有一个男孩可以拒绝这匹健壮飒爽的猎马。他偷看过几次少爷骑马的模样,幻想着是自己骑在上面,内心羡慕无比。
所以虽然是被抽调来当公用的仆人,可维恩还是选择站在谢诺夫身边,拿着毛巾水杯之类的东西,欣赏骏马的同时,随时准备听从自家主人的调遣。
被乔治踹断的肋骨还有些疼痛,他没有去看医生,并且为了不错过这次额外的薪水,他硬挺着跟着来到这里,谁也没告诉。
维恩按着肋下,因为长时间的站立等待,脸色有些苍白。如果可以机灵一点的话,应该可以躲开些需要体力的工作,只是做点端茶倒水的轻松活。
他正在想东想西,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包装精致的糖果。
维恩抬起头,谢诺夫背上棕色眼睛的少爷弯下腰,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饿了还是低血糖?”
维恩听不懂低血糖是什么,有些愣愣地接过糖果,清晨太阳的光从安塞尔背后照下,维恩第一次忘记谢诺夫的存在,眼里只有这个温和的贵族。
“如果不舒服,就去休息,薪水会给你照算的。”安塞尔眯着眼睛,为他指出远处临时建好的休息处。维恩愣愣地跟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着头看着手里漂亮的糖果。
安塞尔以为他太拘谨,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转开头:“吃吧。”
“谢谢,大人……”维恩回过神来,连忙撕开包装,原来是一块巧克力,他在厨房的时候经常看见甜品上放着这个,厨师偶尔会偷些碎屑抹到他的嘴上,哈哈大笑:“吃吧小家伙。”
维恩小心翼翼地剥开一角,咬了一口,和他印象中又苦又甜的滋味不同,这一口好像只有甜味,甜到他把眉头都皱了起来。他想姐姐的三个小孩子应该会喜欢这种,于是抬头偷看了一眼安塞尔。
安塞尔正在偏头和旁边的年轻红发贵族说话,并没有在看他,维恩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悄悄把巧克力用手帕包了放在口袋里。
猎物很快就清点完,维恩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这声音之近,维恩几乎要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转头,只见谢诺夫好像受惊一样疯狂地跳起甩着身子。安塞尔脸色苍白紧紧拉着缰绳,躲避着周围的树杈,几乎要被颠下去。
周围的人发出尖叫四散跑开,他们的叫声让谢诺夫更加紧张。
安塞尔双手控制不住谢诺夫,只能试图拽着一边缰绳让它原地打转,以防冲出去撞到旁人。他低头一看,发现之前的那个仆人还傻站在原地。“让开啊!”安塞尔怒吼道。
维恩视力极好,眼睁睁地看着安塞尔手上的缰绳一端猛地变细:“不!”他刚喊出声,绳子就应声而断,安塞尔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去。
维恩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安塞尔,以自己的身体为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肺里的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被压了出去,胸口火辣辣地疼。维恩紧紧护住安塞尔的头,手背被马鞍上的装饰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他在乡下的时候亲眼看见一个老乡从驴身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椎从此瘫痪不起。也见过摔到脑袋直接死掉的。他万万不能接受方才那个矜贵温柔还给他巧克力的少爷像匆匆的流星坠落,落得这些下场。
这次不知道又断了几根肋骨?维恩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又条件反射地翻身挡在安塞尔身上。背上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还没感觉痛,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为了防止事情再次重演,维恩这次出发前仔细检查了谢诺夫身上的装备,确保再遇到特殊情况时不会出现缰绳断裂等问题。可他还是放心不下,在听到指挥后,他骑着阿芙一路小跑跟上队伍,目光紧紧地盯着安塞尔。
至于上一世的后续,听说是威廉和另外一个驯马员控制住了谢诺夫,他则被送去治疗。都是高规格的医生,一分钱没花,连带着他之前折断的肋骨和莫须有的低血糖都治好了。
那个咬了一口,放在口袋里化了的巧克力被医生掏出来,放在他的床头,安塞尔每次进来都会看一眼。
直到一次看望时,安塞尔忍不住问他:当时给你,你为什么没有吃?你不爱吃巧克力吗?”维恩连忙解释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想留着慢慢吃。安塞尔沉默了,第二天维恩醒来时,就看到床头那块巧克力换成了一整盒。
后来有钱了,他也自己买过这种牌子的巧克力,但都没有第一次吃的时候那么惊艳。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安塞尔经常过来陪他聊天,给他读书。每次翻身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他都会后悔就为了一块巧克力把自己搞成这样,可在那个黄昏他们接吻时,维恩就释然了。
迷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巧克力,而是自右上方投下来的那束琥珀色阳光。
不过他在黑暗里趴久了,并不知道照亮他的是什么,只觉得世界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但确实如此:他因为爱上一个人,进而爱上了这个无趣的世界。
第21章 维恩(二十一)
等猎犬记住洞穴中狐狸残留的气味。仆人吹响号角,猎犬应声四散开来。贵族们各自选好一个方向,跟着猎犬开始搜寻。
安塞尔转头寻找维恩的身影,发现他不仅没有被人群冲散,反而稳稳地骑在马背上,松了一口气。
“安塞尔!”威廉兴高采烈的声音传过来,他穿着长长的猩红色外套,黑色帽子下留出一绺红色的头发,英俊潇洒。他一出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是男爵,是上校,未来将要继承父亲的伯爵爵位,在这帮年轻人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到哪里不是焦点?
威廉驾马冲到安塞尔身边,顺着他的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维恩,好一会才用法语开口:“你们做了几次?” 两个人曾经在法国同窗过一年,后来威廉就回国参军了。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安塞尔天真的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微微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威廉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继而气笑了:“疯了,别告诉我他甚至不是你的情人。”
“你回头看看,还有谁家的仆人骑着和主子一样的纯血马?或者你再看看那些贵族小姐,有几个有这种待遇?”威廉略带夸张地扭过身子伸手示意他看看后面的人群。
“侧坐姿势本来就不安全,太高的马只会让她们更加危险。”安塞尔没有回头,冷静地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明显,不然威廉也不会特意和他说。
威廉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侧坐是贵族女性唯一被允许的骑马姿势,这也是他不愿意带妹妹来的原因。他撇撇嘴,有些轻蔑地说:“这匹马的价钱都够买下他了。”
安塞尔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是,维恩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可以买很多个他。”
“他倒是装得一手好可怜。”威廉“啧”了一声,沉默了,也觉得这句话很刺耳,他本来是想贬低对方,可悲哀地发现事实就是如此,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为什么会爱上他?”威廉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垂下眼睛,没有反驳:“爱难道是出于人的意愿的吗?它突然降临,我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
威廉攥紧缰绳,抬着头看森林的深处,那里有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猎犬狺狺狂吠。他心里更加苦涩,好像空了一块:“怎么办啊,安塞尔?”他脱口而出。
两个人的命运就在此刻走上了岔路口,他担心安塞尔的一切,未来的挣扎痛苦似乎都昭然若揭。
安塞尔笑了笑,或许每个靠近他的人一开始都是被这种柔和坚定的微笑吸引。他一夹马腹,谢诺夫大步跑了起来。威廉紧紧地跟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两个人利落地越过一个栅栏,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安塞尔只能提高声音:“什么怎么办?”他笑着说,“威廉,如果现在,你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你会因为周围的地形复杂,障碍重重,就不去追逐吗?”
威廉摇摇头。
安塞尔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维恩,语气甜蜜温柔:“我只会觉得幸福。”
远处的猎手骚动起来,隐约在树丛中看见红色的小兽在灌木之间穿梭。
威廉无奈地笑了,他从小到大都说不过自己的这个发小。管他呢,他驾马冲进狩猎圈,只要安塞尔开心。
狗是色盲。
但是有一天一只狗在黄蓝灰的世界里看见了彩虹,它从来没有见过别的色彩,因而也无法描述眼前的事物,但它知道那是彩虹。因为它看到的彩虹那一瞬间,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上一世安塞尔曾经这么向威廉比喻自己对维恩的真正感觉。威廉沉默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安塞尔,你是人啊,又不是狗。你的世界是斑斓的。你自己就是鲜艳的!”
威廉说错了,他的世界不是斑斓的。可维恩的色彩太过苍白,甚至还没来得及照亮他,便被周围的黑色所吞没。
彩虹消失了,只留下这条见过彩虹的狗。它既无法忍受没有黯淡的世界,也不愿意去找新的彩虹。严杉廷
直到那天维恩扑到他的脚下请求他的帮助,他认出了失去所有色彩的彩虹,决心再拉深陷泥潭的人最后一把。但也像他说的那样,他并不需要维恩回到他的身边。
“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
参加这场狩猎的年轻贵族个个都是骑马的高手,起初维恩还能跟上他们的身影,可当狐狸被找到开始四处逃窜的时候,狩猎第二阶段开始了,全速奔跑的猎马扬起地上的尘土,越过各种障碍,猎犬的咆哮声不绝于耳,在马蹄间穿梭。
阿芙没有经历过狩猎训练,有些害怕地徘徊在外圈,维恩本来就因为上一世的记忆担心安塞尔再次摔马,此时更是焦急无比地寻找他的身影。
再次跟丢了狐狸,安塞尔甩甩头,抿着嘴,没有懊恼,反而冷静地减速调转马头。因为方才的追逐,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鼻头与眼睑都红红的,琥珀色的眼睛却十分明亮。
他轻轻抚摸谢诺夫背上的皮毛,手指隔着手套感受着清淡的薄汗珠,他时刻注意着谢诺夫的状态,防止它因为被热烈的气氛调动而运动过量。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安塞尔猛地转头,汗珠从睫毛上甩落,看向身后一脸焦急的维恩。
维恩与他对视,心头猛地一颤。年轻贵族身子挺得笔直,抿着嘴压抑着剧烈的呼吸,汗水从下巴上滑落,和平时冷淡温柔的样子大不相同,充满着野性与张力。
安塞尔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周围太过嘈杂,维恩听不见他的声音,安塞尔笑着慢慢比了个口型:“别担心。”
维恩用力点头,想要小跑到他身边,却看见安塞尔转身骑着马一个跃起,跳过一根倒下的树木,跑开了。
“少爷!”维恩惊讶地冲过去,阿芙却在横木面前打了一个转,等越过去的时候,安塞尔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只成年的红色狐狸,十分机灵敏捷,维恩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上一世那只。
在外圈包围的仆人有好些已经累了,内圈里贵族也气喘吁吁。维恩喊住路过愁眉苦脸的艾伦,他跟着威廉参加过好几次猎狐。
“很少遇见这种情况,”艾伦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已经开始飘细雨了。本来是想讨个喜气,看来今天可能抓不到了。”
“喜气?”维恩没机会接触这些,有些疑惑。
“对啊。大家跑得累死累活,除了喜欢骑马打猎之外,还是因为狐尾是幸福的象征。迷信点说就是谁能得到这条狐尾,就可以得到接下来一整年的幸福。”艾伦耐心地回答:“去年,少爷就将赢来的狐尾送给了小姐,年中的时候便和一个富有的绅士订婚了。”
维恩想起了安塞尔说要将狐尾献给他,有些愣愣地点点头,心口猛地酸酸的,剧烈到不得不用手捂着。
他还没有平复下来,眼前突然窜过一抹火红色,冲着围观的贵族小姐们冲去,身后紧紧跟着几条猎犬。
生怕猎犬与狐狸的缠斗会惊到小姐们的马,周围的仆人连忙挡在面前,右手边的包围一下空了出来。
狐狸一个急转弯,从右边冲了出去,踩着河里突出的石头逃到了对岸。
威廉的马在湍急的河流旁一个急刹,威廉调转马头,沿着河流追着,维恩紧紧跟在他身后,有些绝望地看着奔跑的红色身影,几乎也认定这次的猎狐失败了。
突然从对岸的山坡上冲下一匹黑色的骏马,说它是冲不如说是滑,一阵尘土飞扬,维恩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惊恐地看着马背上帽子吹飞的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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