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梁银珠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孩子,她明知加入地下党会有性命之危,但她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梁银珍能够阻止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梦想,梁银珍喜欢守在小院子里种菜、喂鸡、养孩子,可有些人却向往外面的繁华、热闹与挑战。
陶南风也读了书,还是学历比大学生更高的研究生。这样的女性会像梁银珍一样守在家里吗?不可能啊。
与其拘着她,不如纵着她。
现在是和平年代,不会有性命之忧,陶南风既然喜欢建筑,那就由着她去忙吧。只要知道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梁银珍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梁银珍抬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抚着陶南风的面颊。
她的指腹有些毛糙,滑过脸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摩擦感。陶南风从梁银珍的眼中看到了怀念、眷恋与敬重。
“孩子,妈不阻你前程。就是有一点,你去哪里记得告诉妈一声,免得妈惦记。”
陶南风歪了歪头,将脸颊贴在梁银珍的手掌之上,闭了闭眼睛:“好。”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俩温馨一幕,心中感动。南风能够有这样的婆婆,是她的福气。
梁银珍仿佛听到了陶守信的心声,微笑看向陶守信:“南风她爸,南风是个体贴懂事的孩子,我能有这样的媳妇,是我的福气咧。”
第二天,陶守信特地去了一趟江城建筑设计院,找到范雅君转告陶南风的话。
“你不要一个人逞强,如果想要进去探查六楼东头房间的情况,一定记得通知南风,有她在外面守着能确保你的安全。”
范雅君内心涌上深深的感动。她与陶南风是忘年之交,但平时的交往并不多,自己作为建筑业前辈对她并没有什么关照,反而是陶南风帮她良多,想想真是有些惭愧。
过得一天,化肥厂那边传来消息,允许范雅君进入办公楼查看情况。
第124章 六楼
六月炎天似火烧, 一大早知了便叫个不停,那重复而单调的声响让人心浮气躁。
陶南风收到范雅君的消息,约好上午九点在化肥厂见面。
趁着早上天气凉快, 向北开车, 送陶南风、陶守信往化肥厂而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母亲叶元、舅舅叶初都站在办公楼前等待陶南风的到来。
两家人现在慢慢熟悉起来。
叶元夫妻俩喜欢陶南风漂亮和气,也感激她和向北引导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知道陶南风和陶守信今天一早要过来,叶元三个人便在办公楼银杏树下等着。
范雅君站在一旁,不敢与叶元多说话。叶初瘦长斯文,戴着金边眼镜, 看着范雅君的眼睛里带着压抑的情感。
叶元挡在弟弟面前,瞪了他一眼:“不许跟这个狐狸精说话!”
叶初苦笑道:“我知道。”十年了, 当年因为父亲下放而憎恨范雅君, 两人绝然分手。可是现在看到她,内心却泛起阵阵涟漪。
尤其听说范雅君至今未婚,叶初更是心跳如擂鼓, 莫非……她还爱着自己不成?
范雅君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过来, 而是与设计院领导、结构组负责人赵亮一起前来。事关设计院的名声, 院领导非常重视, 邀请京都力学专业刘森教授来到现场, 一起查探办公楼倾斜的问题。
刘森年纪与陶守信相仿, 五十多岁, 瘦高个子, 京都口音, 神情间带着一丝倨傲。他施工经验丰富, 参与过大大小小不少结构问题会审, 坊间传说刘森教授只需要看一眼墙体裂缝, 便能找出症结所在。
市里的专班调查组组长是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 他与其他三位调查组成员、甲方基建科三名成员,热情地与刘森教授握手表示欢迎。
“唉呀,刘大教授前来,真是我们江城的荣幸。您现场经验丰富、眼光独到精准,肯定能帮我们找出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来。”
刘森微笑点头:“时间紧,我们先赶紧看现场吧。”
陶南风站在一旁,见来的人这么多,便问范雅君:“今天的阵仗怎么这么大?不是说你一个人上去悄悄看一眼吗?”
范雅君轻声道:“方院长说事关设计院的脸面,必须搞清楚原因。正好趁着刘森教授在,定下解决方案,看有没有办法将建筑扶正。”
陶南风看一眼江城建筑设计院方博院长,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五十多岁结构工程师,似乎是在叶荫桐院长下台之后上位的,不知道是整叶老的背后推手、还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幸运儿。
既然有这么多大专家在,陶南风的态度便非常轻松,全当来看一场热闹。
她与叶元闲聊了几句。
“办公楼的六楼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六楼以前是革委会占据了一整层,每天闹腾得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去年革委会解散之后,这层楼就空置下来,没人上去。”
“东头那三间办公室呢?没有人进去过吗?”
“没有人进去,锁着呢,连窗户都钉死了。听说以前那里吊死过人,大家都嫌晦气,不愿意上去。”
“那原来革委会的那些人呢?”
“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都因为贪污被抓进监狱了,底下那些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抓的抓、跑的跑,全都不见了。”
听到这里,陶南风便知道问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派人上去看看便知究竟。
另一边,刘森教授绕着建筑看过一圈,走到东面山墙之下察看了半天墙体裂缝,摇了摇头,再走到一楼走廊之下仰头看楼板破损情况。
半个小时之后,刘森退后三丈,确认安全之后在方院长耳边低语。
旁人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可耳聪目明的陶南风却听得分明。
“如果地基没有地质条件异常的话,那就是主体结构设计的问题,造成基础不均匀沉降,的确是设计院的责任。
现在甲乙双方的存档图纸被毁,死无对证,你们就说是甲方当初没有提供准确的勘测资料,当时的结构工程师叶荫桐因为前期资料不足,这才造成不均匀沉降。
反正你扯我、我扯你,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实在不行呢,就让范雅君出面道个歉,她是女人,只要掉几滴眼泪估计记者也不会追究。”
方博连连点头,还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刘教授您可真是高明!”
陶南风听得直翻白眼:高明,高明个屁。
方博微笑着冲范雅君招了招手。
范雅君走到他面前:“院长,刘教授,你们看出问题了吗?”
方博叹了一口气:“当初施工开挖的时候你应该在现场吧?地质条件并没有异常对不对?”
范雅君有些茫然地说:“六层砖混,基础埋深两米五,这种情况下如果底下有淤泥层,肉眼也是看不见的。所以,虽然我当时在现场,但地质条件有没有异常我并不清楚。”
方博问她:“当初甲方有没有提供地质勘测资料?”
范雅君摇摇头:“没有,不过因为附近地质条件普遍良好,征求甲方同意之后参照旧楼的承载力进行设计。”
方博看一眼刘森,对范雅君说:“前两次结构组专家进场,查看现场之后的结论与刘教授的结论基本一致,大概率还是结构设计的问题。不过也不能把责任都甩到我们头上,毕竟是甲方提供的基础资料不全造成。
这样……你等一下就和调查组的丁副局长解释说,当初甲方没有给地质资料,地基承载力数据不准确,因此结构设计强度相对不足,双方各承担一半的责任。接下来我们出解决方案,协助甲方完成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一听,这还是准备让自己背锅啊。
她皱眉道:“方院长,刘教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造成六楼楼板超负荷?”
刘森一听便笑了起来:“不可能。如果六楼超负荷,那要是达到楼体倾斜的地步,楼板早就垮掉了!”
范雅君摇摇头:“我想上去看一看。”
方博皱起眉毛,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同志怎么不听劝呢?现在办公楼已经倾斜,没有人敢上去扰动。如果倾斜超过一定数值,整栋楼垮塌也不是不可能,这得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猜想,让化肥厂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刘森道:“想知道六楼是否超负荷,找个甲方的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哪里需要人上去查看?”
范雅君昨天就打听过,可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办公楼东侧房间在化肥厂似乎是个禁区,竟然无人知晓里面装了什么。
越是神秘,越有可能超负荷。
若不是见不得人,做什么要紧锁房门、钉牢窗户?肯定有问题!
范雅君态度非常坚决:“我昨天已经写了免责声明,化肥厂的领导也签字同意。我一个人上去,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方博见底下员工不听自己的安排,很是恼怒。
“好你个范雅君!半点组织意识都没有。我是院长,我不允许你上六楼。就按我刚才所说的去代表设计院承认错误,马上着手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执拗摇头:“不,结构设计是叶老师做的计算书,没有问题。错的分明是甲方不正当使用所致,我要弄清楚。”
一听叶老师三个字,方博的脸色就变了。
“叶荫桐是个坏分子,因此我们设计院才会批判他。就是他故意搞破坏,所以结构才出了问题。你要是不去说,我去说!正好把责任都推到叶荫桐身上。”
范雅君气得浑身颤抖:“叶老师不是坏分子,他是被冤枉的!他设计的结构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要往他老人家身上泼脏水。现在已经不兴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方院长我们要实事求是!”
设计院的人开始内讧,这让甲方的人有点懞。
丁望简提高音量打断他们的争执:“范工,你申请进办公楼探查情况,还签下了免责书,这种为科学不畏牺牲的态度令我们敬佩。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上去吧。”
范雅君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一眼方博:“方院长,我再申明一次。结构设计没有问题,叶老也没有错!”
说罢,转身快步而行。
走过陶南风身边时,范雅君停下脚步,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道:“那就请你帮我盯着点。”
陶南风点点头:“如果有危险,我会让向北在底下喊,你立刻往楼梯口方向撤退,听到了吗?”
范雅君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范雅君相信陶南风的判断,办公楼倾斜不是结构问题,而是使用不当所造成。虽说上楼会有危险,但她必须去走一趟。
是她的错,她认。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认下?
她走到叶元面前,深深一鞠躬:“叶元姐,当初是我年青气盛,错把书记当知心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害得叶老师下放到西北。今天我进去探查六楼的基本情况,就是为叶老师证明清白。”
叶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脸的愧色的范雅君,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初站在姐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我父亲做的结构设计绝对不会有问题,我陪你上去。”
叶初作为土木工程专业的大学生,自从父亲被打成反派、他与范雅君分手、调到化肥厂基建科,便一直生活得浑浑噩噩。
每天机械性地做着常规化的工作,做几栋职工宿舍,日常修路、补漏、做防水、外墙维修维护。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曾经的雄心壮志被抛到了脑后。
他不敢出头、害怕拔尖,只想把自己淹没在普通人中间,不要让任何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姐姐叶元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回,可叶初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叶初不想成家、不想立业,他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这回办公楼倾斜,他忽然活了过来。这栋楼是范雅君做的建筑设计、父亲做的结构计算,这栋楼不应该出问题。
范雅君听到叶初说出“我陪你上去”这句话,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脑海。
范雅君眼圈一红,冷着脸说:“不必,多一个人多一份扰动,平添危险。”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冲出来逞英雄,谁稀罕!
叶元反应过来,死死抓住弟弟的手,大声道:“你不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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