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守信现在确认女儿有玉扣守护,再没有顾忌。
“当初知青办和就业办的人找上门来,建议陶家姐妹一个上山下乡,一个留校工作,我给了你机会选择。若是你不愿意下乡,我也不会强求,是也不是?”
陶悠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旧事重提,心中一阵发慌。
“是,是啊。我当时想着妹妹身体弱,不容易适应农村生活,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农活也是干过的,到底我吃的苦头比她多,又是姐姐,当知青应该我去。”
陶守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嘴上说得漂亮,可事实上是你在出发前受伤,南风替你去了。”
陶悠越听越紧张,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爸,我知道妹妹吃了苦,可是……摔断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冯春娥听着不对劲,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打圆场。
“陶老师,你也别怪陶悠,当初那个情况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就是个工人,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可以推迟出发日期等你回来再处理,唉!怪我、怪我!”
陶守信面沉如水,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虽说陶悠本姓王,但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从来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冯春娥一听,顿感不妙,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陶老师你说这话,是挖我的心啊。难道我对南风就不是像自己女儿一样?每天饭菜做得周周到到,床上用品一周一换、衣裳天天手洗,遇到做新衣服都是先紧着南风,陶悠是姐姐,穿的却是南风的旧衣服,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陶守信摆了摆手,不愿意听她继续表功。
如果要邀功,难道他陶守信做的还不够吗?
每个月五十六块钱的工资尽数交给冯春娥管理,只要自己出差回来给女儿带礼物,南风有的,陶悠一样不少。冯春娥的乡下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他都会另外拿钱出来。
做人凭本心。这些事在陶守信看来,都是责任所在不值得挂在嘴边。
“有三件事,我要问个清楚。第一件,明明我已经托人和知青办打过招呼,让陶悠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插队,那里距家近,方便照顾,为什么你们要主动换到千里之外、最艰苦的秀峰山农场?
第二件,陶悠受伤,明明可以找知青办说明情况,稍后等第二批次前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南风顶替?
第三件,南风离家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派人来告知我?我虽参与封闭设计,但并不是与外界完全不通消息。
我自问待你们不薄,可是你们呢?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明知道南风身体弱,却让她长途跋涉去那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农场。
为什么?你们回答我!”
陶守信越说声音越大,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陶悠和冯春娥的身上,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逆鳞
面对陶守信的雷霆之火, 陶悠与冯春娥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本就是陶悠与冯春娥设的一个局,把陶南风弄到农场受苦,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只有这样, 陶守信才会永远属于她们俩。
可是这能老实说出来吗?绝对不能啊。
冯春娥的第一段婚姻很不幸,从农村嫁到城市,原以为能够改变命运,没想到丈夫酗酒成性,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动不动就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抱着女儿惶惶不可终日, 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好不容易那死鬼丈夫酒后跌进水缸淹死,她顶职进厂当了工人, 可工作又累又脏, 公婆时不时上门要钱、打骂,身边人都说她个克夫的苦命相。
直到经人介绍嫁给陶守信,冯春娥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丈夫心地善良、待女儿真心实意、继女乖巧懂事, 没有公婆、穷亲戚, 这样日子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 冯春娥伸出手想要攀住陶守信的胳膊, 却被他避让开, 冯春娥面皮一阵抽搐, 心中又痛又悔。
明明现在比过去好了千倍、百倍, 丈夫儒雅温柔, 三室一厅宽敞明亮, 教授夫人走出去人人羡慕, 可为什么还是不知足?为什么就是容不得陶南风?
世上难买后悔药, 冯春娥边哭边解释。
“陶悠这孩子向来心大, 她政治要求上进, 非要到艰苦农场锻炼自我,我这个当妈妈的不敢拖她后腿,所以由着她把知青分配的地方给改了。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会换了南风去,天地良心,我们不是存心要害南风的啊!
后来,陶悠摔断了手,我也不知道可以晚一点再去啊,眼前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南风,就只有央求她去。多谢南风理解,顶替了陶悠的名额去农场,但是我心里有愧!
我……我怕你怪我,不敢告诉你。瞒着你,这是我的错,我的错!等南风回来我给她磕头,求她原谅,好不好?”
说到后来,冯春娥上气不接下气,面色煞白,眼看着站都站不稳了。
陶悠慌忙扶住母亲,也哭了起来。
“爸,从我十岁走进这个家门,您在我手心里放上一颗水果糖,我就认定你是我的父亲,会一辈子孝敬您、照顾您,我没有故意害南风,我怎么可能害南风呢?她是我最亲爱的妹妹,手足情深、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的妹妹啊。”
陶守信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漂亮的话语。
陶守信是个正直刚硬的人。
在陶南风看过的那本书里,陶守信收到女儿去世的消息,自责懊悔,一夜白头,坚决不再与陶悠、冯春娥来往,独自搬离教授楼,一个个孤零零找了间宿舍住下。若不是因为冯春娥又哭又闹纠缠不休,他恐怕早就与她离婚。
“我不听你们怎么说,我只看你们是怎么做!你们不要哭,该哭的人是我和南风。你们也不需要解释,我和南风都不是傻子。
说什么政治要求上进!为什么我在家的时候陶悠半个字不提?我找关系确定下乡地点的时候陶悠不说,偏要等我离家才跑去修改到邻省的秀峰山农场?
说什么不知道摔断了手可以晚一点再去!你和知青办的刘主任私下里商量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你们就是算计我的南风善良、老实、肯吃亏,你们就是想趁着我不在家偷偷把她赶出去!你们连我唯一的血脉都容不下,还想落个好名声……我呸!蛇蝎心肠!”
陶守信字字似刀,直指核心,锋利无比。
最后啐的那一口,冯春娥与陶悠脸皮一抽一抽地生疼。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鞭打过灵魂,从来没有被诛过心!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被剥得一干二净,捆绑在高台之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判。
臭鸡蛋、烂番茄、破鞋子、唾沫……腌臜的东西尽数砸过来,让人无地自容。
舒服日子过惯了,冯春娥与陶悠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被揭穿的一刻。她们错看了陶守信,以为他是个温和、无争之人,哪怕知道她们犯了错也会包容、妥协。
陶守信并不是蠢人,他思想清晰、思维敏锐、见多识广,他只是太过善良。
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农场所受的苦,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家中所受的冷暴力,他便怒不可遏。连礼义廉耻都不要的人,也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陶悠本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把你养到十八岁,供你读书、安排好的工作,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南风既然回家了,那陶悠就搬出去住。南风在农场受了一年半的苦,陶悠也别想在家里享福!”
读书人认死理,陶守信一旦绝情起来,那便是六亲不认。
“冯春娥同志,你现在学校印刷厂工作,有工资、退休金,养活自己没有问题。你如果愿意在这个屋里住着,我不反对;如果想跟陶悠一起生活,我也同意。”
听到这里,冯春娥与陶悠都傻了眼。
冯春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陶守信脚边,哀求道:“不不不,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住着,您工作忙,又不会做饭,我要侍候您一辈子。”
陶悠也跟着跪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您就是我的亲爸!”
陶守信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冯春娥你当年护我书籍有恩,我允你在这里继续居住。但陶悠以怨报德,我一分钟都不愿意看到她!让她搬出去,改回本姓,我不认她这个女儿。
我没有追究她故意换到艰苦农场、假意摔断骨头逃避上山下乡的责任,已经是仁之义尽,九年时光,我错疼了她一场!”
“不不不,爸,求求你,我不改姓,我不改姓,你就是我的爸爸,我只认您这一个爸爸……”陶悠一听让她改姓,吓得魂飞魄散,哭得声嘶力竭,苦苦哀求。
冯春娥见大势已去,只得认命,一边偷瞄陶守信的脸色一边说话。
“陶老师,让陶悠搬出去可以,毕竟她也已经十八、九,总是要嫁人的。可是改姓……您就当可怜可怜这苦命的孩子,先放一放吧。
当年她到您身边的时候,身上就没一块好皮,被她亲爸打得连话都不敢说,好不容易您给了她一份安稳生活,她姓了八年的陶,何必再去改?又有什么理由改?求求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或许是陶悠太在乎这个“陶”姓,再不敢央求留在家中,瘫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喃喃自语。
“我搬,我马上搬。可是我不改姓!我就姓陶,一辈子都姓陶。”
冯春娥还想再说什么,但抬眼看着陶守信的脸,那张让她痴迷、崇拜、敬仰的脸此刻散发着凛冽之威。想起往事种种,她肩膀垮塌,整个人精气神似乎全被夺走,再也没有力气争执。
一步错、步步错。
触及陶守信的逆鳞,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冯春娥与陶悠感觉天塌了半边,陶悠哭哭啼啼地整理个人物品开始搬家。冯春娥打叠起精神打算等陶南风回家之后再放低姿态哀求一番,努力挽回丈夫的心。
陶南风对此丝毫不知情,与陈志路跑了一整天,也学习到了很多。
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做什么都统购统销,拼人情、讲关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是江城市化肥厂采购科科长,认识的人不少,小儿子有志向,当知青当上了采矿科副科长,陈父老怀大慰,亲自指点。
“你们是磷矿开采部门,那可是肥水最足的地方。我们国家现在正是农业大生产的时代,对氮肥、磷肥、钾肥的需求极大,可是化肥厂少、化肥产量低,因此化肥厂建一个火一个。每年到了春耕时节,化肥厂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上门的采购员。
可是同样的,化肥厂也愁原材料啊。你们附近的磷肥厂只要知道秀峰山农场有大量磷矿,马上就会主动上门,根本不用你出去跑。你们要做的,就是守住本心。磷矿是国家的,绝不能变成私人财产。赚钱可以,但是得合法、合规、合流程。
前不久枪毙了一个巨贪,不就是农村信用社的领导?一个人贪污了五万块,都花光了、花光了!你将来要面对那么多求上门的采购员,怎么应对?这都是学问呐。”
刚刚知道向北办了采矿许可证的时候,陈志路一心以为从此就能卖矿赚钱。等到路通之后才慢慢了解到,计划经济体制下所有矿产都是国家资源,不允许私自买卖,顿时就有点蔫巴。
他这次回来就是请教父辈们,到底怎样才能让农场快点发财致富。
陈大榆一边摇头一边笑:“你呀你呀,读书的时候就只想着赚钱,现在当了知青还是这样。难道当我的儿子,我让你亏过嘴?真不知道你这爱财如命、见钱眼开的毛病是跟哪个学的。”
陈志路神秘地冲他爹眨了眨眼睛:“跟我妈学的。”
陈大榆笑得更畅快了:“你妈?一般人还真不是她对手。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让开采部门肥起来。”
说罢,陈大榆科长揪着小陈副科长,手把手教他怎么报计划、要指标,如何与工业厅、计划部门打交道,怎么接待上门买矿的化肥厂采购员……
陈志路越听眼睛越亮,瞬间对父亲十二分地崇拜起来。
这就是经验!秘不外传的宝贵经验。
陈大榆见到漂亮沉静的陶南风十分喜欢,听说是教授的女儿更是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按住小儿子的脑袋逼他立马上把她娶进家门。
只可惜,陈志路根本没有开窍,梗着个脖子说:“她是我妹妹!她力气大得很,我打不过她。”
陈大榆气得直跺脚,但儿女自有儿女福,向来开明的陈科长没有再强求。
熟人托熟人,一点一点的关系网铺开,终于与湘省省城工业厅、计划部门都牵上线。
陈志路很有大哥风范,丢下一句“坐火车太辛苦,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跑也不方便,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等消息。”送陶南风到江城建筑大学门口便回去了。
晚上六点半,路灯亮了起来。
陶南风刚走在门口,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一把将她拉住。
这人眉目清秀、满面泪痕,是陶悠。
“南风,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你劝劝爸爸,让他原谅我吧?我不奢求搬回来,只求能够让我三不五时回来看望看望爸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摔断手,让我替我上山下乡当知青。我不该这么长时间连封信也不给你写,上班赚钱了也不给你寄点钱,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如果她这样的恶行还能够得到原谅,那这世间哪有天理?陶南风冷着脸一把甩开她的手,侧身而过。
一进家门便见到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伸手一把抱住她小腿。
“南风,你可回来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存私心让你替陶悠当知青,更不应该隐瞒你去农场的消息,我给你磕头,我给你下跪,求你可怜可怜我,劝劝你爸不要生我的气,我对你、对这个家是掏心掏肺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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