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就是一点中风而已,小事一桩,枪林弹雨里我都闯过来了,我还怕这点东西?〃
温慧抽了张纸,擦了擦高源嘴角的口水,又戳了他脑袋一下:
〃都什么时候,还吹什么牛?我告诉你,不许再南下了,诊所的病人也不许再接了!给我老老实实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养养身子!”
高源道:”你说了算,药赶紧给我煮下去,我再吃一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
温慧没好气道:〃我看你这个人都快差不多了。〃
骂完之后,温慧正准备出去,却碰见了赵焕章拄着拐站在门口,赵焕章问:〃温老师,高大夫是不是回来了?〃
温慧道:〃中风偏瘫了,躺在里面呢。〃
〃我进去看一眼。〃赵焕章拄着拐慢慢走进来。
“赵大夫来了啊。”高源说话还是不太利索,他对高露道:
〃露,给你赵爷爷拿个凳子。〃
赵焕章坐了下来,看看高源比的这姿势,他笑着问:”怎么,非常六加七啊?〃
这下,房间里面这些小辈也都忍不住了,都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
高源道:”要是当不了大夫,我就去当个喜剧演员了。〃
赵焕章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一层一层的涟漪,他道:〃那指定能上春晚。〃
高源问他:〃你是来看我?还是有什么事?〃
赵焕章道:〃过来跟你说个事,三全没了。”
高源神情忽的一滞,而后问:〃啥时候的事情?〃
赵焕章道:〃昨天,无疾而终,也算寿终正寝了。〃
高源脸上浮现出莫名的滋味,他道:”刘大夫在我们这群人里面一直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但其实他一直都很好。50年代开始就一直陪着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虽然他没有取得很大的成就,可他也从来不曾背弃过自己的信仰。〃
赵焕章眉宇间稍稍沉重了一些,他对高源道:〃当年的联合诊所,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高源看向赵焕章,他问:”你说我们两个人谁先死?你比我大了十岁,你说要是我还死在你前头,那我可太冤了。”
赵焕章上下指了指高源:”看你这非常六加七的样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高源闻言只是笑笑,面对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两个老人却显得极为洒脱。
只是房间里面这些晚辈却听得有些难受。
高源对赵焕章道:〃刘大夫啥时候的葬礼,我也想去参加。〃
赵焕章道:”明天。”
高源看向了高露。
高露道:〃行,我推你去。〃
高源点了点头。
次曰葬礼,来的人也不是很多,基本上都是刘三全家的亲戚朋友。就像高源说的那样,这么多年以来,刘三全一直是诊所里面的透明人,哪怕后来去了卫生院也是如此。
但无论这个时代怎么变迁,无论人心如何堕落。刘三全一直都是那个守得住的人,虽然一生庸庸碌碌,可他却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从这一点来说,他已经胜过太多医生了。
高源是坐着轮椅上来的,虽然在参加刘三全的葬礼,可他的内心也没有那么悲伤,他知道这一天离他也不远了,看了看旁边哭泣的人,他对旁边的高露说:〃露露,要是我死了,你们不要为我哭泣。〃
高露问:”为什么?”
高源看着刘三全的墓碑,他目光悠然道:”也许那不是一件坏事,我只是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高露疑惑看着爷爷,她听不懂。
吃了大半个月时间的药,高源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手脚还是不便利,但他也坐不住了,不仅去诊所接诊病人,还时常给学生写回信,又恢复了之前忙碌的状态。
温慧怎么跟他说,他都不听,温慧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高源还抽空回了一趟村子,村里早就大变样了,家家户户都修建了砖瓦新房,都有了自家的干净小院子,日子过的很不错, 村里的中药材集体产业做的很红火,荒山也复绿了,二十多年前栽下去的树苗,再过几年就会有产出了。
杨德贵年过七十了,可还在做着村里的医生。现在他不是个体执业了,而是拿国家工资了。高源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跟卫生室里的电脑较劲。
“等一下,等一下,我这个药怎么打不上去? 〃杨德贵一个头两个大,他不停吐槽道:”还是以前好,手写写就行了,现在还非要录到电脑里面,麻烦死了,哎,你会不会弄?”
高源摇头:“不会。”
杨德贵问他:〃你不用搞这个吗?你不是得去大城市吗?他们那边不用电脑做医案下处方的?〃
高源道:〃这种事情,我一般都是交给助手干的。〃
第433章 再叫一声同志(大结局)
杨德贵一滞,而后开始骂骂咧咧了。
高露捂嘴笑了起来。
高源问了问村里的情况,说到新农合和卫生情况的时候。
杨德贵道:“现在还好了,我反正是拿工资的,卫生室赚不赚钱跟我没关系。而且现在已经全部取消西药加成,零差价销售了,医保目录里面是多少价钱就卖多少钱。中药方面,目前还没有这个政策,但是我现在发现中药价格可不得了,有些治感冒的中成药,一盒药就要五六十块,我滴妈,我还以为什么神仙药,拿过来一看也就那么回事。”
高源微微颔首:“现在西药不能加价卖,资本就会涌向中药。在一定程度上,会促进中医药产业的发展,可也会带来一些乱象。”
杨德贵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就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谁吃得起那么贵的中成药?你买盒西药快克,不过十块钱。一盒中成药五六十,药效还不好,这以后还有谁愿意买中药?
高源也目露忧色,他又问:“那新农合缴费情况怎么样?”
杨德贵忍不住摇头:“新农合的价格一年一年上涨,最开始不过十块钱一年,现在好了,翻了十来倍了,据说以后还得涨,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源问他:“有人弃保了吗?”
杨德贵道:”有,有不少人呢。不过咱们村还好,因为咱们村搞集体经济,村里有钱给大家做福利,虽然新农合价格一年一年涨,但是咱们村里一律补贴一半,所以大家都还愿意保。可其他村子就不行了,参保率又下来了,村干部是挨家挨户求着逼着人家参保。”
高露插嘴道:“杨爷爷,农保不是好事吗?是个保障,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保?”
杨德贵道:“你说的轻巧,是保障没错,可这也是需要花钱的,都是从自己兜里掏的。你看起来好像一百来块钱不多,可是很多家里有四五口人的,这加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字了,很多人家庭情况还是挺困难的。”
“更关键的是,城里的职工医保是单位强制交的,农民是自愿的。而且职工医保每年是有钱返下来的, 今年用不掉,明年可以接着用。农保是没钱返还的,你今年不用,明年就要重新交钱,很多人就会觉得白交钱了。而且报销比例,农保也不比不上职工医保。”
高露露出所有所思之色。
杨德贵又道:“还有农保在村里用用还行,去大医院报销不了多少,现在又有一些医院听说你有医保, 就会开很多检查,这样不是更贵了嘛。”
高露问:“那农保以后会提高报销比例吗?”
杨德贵道:“肯定会的,而且是会逐年提高的。但相应的缴费标准也会提高,所以还是会有不少人弃保,甚至弃保的人会更多。”
高露愁道:“要是新农合能像职工医保那样返点钱回来就好了。”
高源道:“新农合本来就是国家补贴的福利政策,个人缴费的部分,已经是扣掉国家补贴的钱了。”
杨德贵和高露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高源缓缓道:“看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高源回家不久后,又接到了何方的电话。何方告诉他,他们在医院里开办了中医经典科,打算用纯中医或者中医为主的方式收治危重病人,进行中医icu的临床治疗。
高源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想着要南下一趟。
然后温慧又跟高源吵了起来,几个孩子也头疼不已。
温慧都气的要哭了,她道:“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 你怎么年纪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就你这样的身体,怎么经得起折腾?”
高源拍拍胸膛:“棒着呢。”
温慧骂道:“你不要命了?你就算自己不想活了,你也看看我们这些人啊。”
高源不好再插科打诨了,他道:“我这个当父亲的, 当爷爷的,帮不了他们太多东西。至于要不要命, 人总是要死的。慧啊,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我是停不下来的。如果人注定要有一死,与其让我在家里安享晚年,可寿终正寝对我来说,是一种残忍。”
这话一出,全家人都愣住了,连温慧都怔怔地看着高源。
高源看着温慧,露出微笑,他道:“你忘了吗?我曾经参过军,我一直都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士的,战士就应该倒在冲锋的战场上。我还想在我不多的余生中,再做一些事情,好吗?”
温慧坐了下来,也不跟高源吵了,也不再气了,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高露道:“我也去。”
高源看看两人,他道:“好。”
高源再度南下,而后,又一次中风。
两年内,三次中风。
第三次中风后,高源身体调养极为困难,每况愈下。而高源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就像是一根快被燃尽的蜡烛,他总想着燃烧完之前,再照亮一些东西。
所以他还是很忙,他经常写东西,想再多留一些医疗经验和想法下来,给徒弟们的信也越寄越多。温慧也没有再拦过高源,她知道她选的男人是个不甘心庸碌而亡的人,他是一个战士,一个想在冲锋中牺牲的战士。
幸好,下面这一代人逐渐都起来了,也都能挑起大梁了。何方成为了中医经典科的主任,负责中医icu的抢救治疗,在南方的名气很大。其他的学生也都成为了专家,连第三代的徒孙都出了不少能独当一面的人。高源在垂暮之年刮起来的这一股子风,还是影响了不少人。只是高源自己却快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一根蜡烛,终于还是燃烧到底了。
“还是没能熬得过你啊。“斜靠在床上的高源看着来探望他的赵焕章。
赵焕章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他说:“你走之后,诊所就剩我一个人了。”
高源对赵焕章道:”但我相信你会一直守在那里的。”
“我会的。“赵焕章郑重答应。
“握个手吧。”高源伸出自己的手。
赵焕章上前握住了高源的手。
“再见了,我的战友。”高源对着赵焕章挤了挤笑容。
赵焕章缓慢地点头,他说:”我很庆幸我的人生中有你来过, 其实我该叫你一声老师的,是你照亮了我前行的路,没有你,我可能几十年前就没了。”
高源却摇头:“你是我的老师,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赵焕章不明所以地看着高源。 高源则看向了家里其他人,大家都在哭哭啼啼,只有高露没有,他看向小孙女,叫了一声: “露露。”温慧赶紧推了推高露,哽咽道:”快去,你爷爷叫你。“ 高露坐在高源身旁。高源问她:”你是不是有话跟爷爷说?“ 高露点头。 高源安静地看着她。 高露看着爷爷,一字一句背诵道:〃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屋内众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高源含笑看着孙女,他说:”会背黄帝内经了。“ 高露道:”我开始理解您了。“ 高源有些心疼地说:“可我不希望你成为我。”
高露摇摇头:“等您好起来,您可以慢慢教我。”
高源却说:”做医生,首先要学会诊断生死。你看看我,印堂,鼻尖和两颧都露黑气了,这是死相。你摸摸我的脉,也是死脉。多诊一会儿,记住这个感觉,我能教你的,不多了。“高露悲伤地捂住了脸。
高源宽慰道:“说好的,不哭。医生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是拦在鬼门关前的将士,哭哭啼啼可吓不跑阎王判官和黑白无常。”
高露眼泪扑簌簌下来,她哭道:”可我还是拦不住您。”
“这是命,非医者可为。”高源看了看房内的家人,他说:“若说遗憾,对你们,我始终是有亏欠的。若有来生,希望你们不要做我的子女,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高源看向了温慧。 温慧说:“你别看我,下辈子我还是会嫁给你。“高源微微滞住。 温慧看着高源的眼睛,她认真地说:〃我不怕为你再守一辈 子,因为我从不曾后悔过。〃 高源眼眶迅速蓄积泪水,他道:“抱歉。”温慧上前抓住了高源另外一只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慢慢摩挲着,她轻声道:”这一生,我过的很满足。“ 髙源自己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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