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看着身前支棱着小耳朵, 机警地望向四周的萨摩耶阿哥,心中泛起酸涩来。宫廷之中的权力倾轧何等残酷, 在这些猫崽和狗崽长大之后, 他们的结局却是大多惨淡, 尤以萨摩耶阿哥为首。
齐东珠不通史料, 但这个在后期与雍正帝闹掰导致结局惨淡的八贤王, 从来都是学者和作者的焦点。他少年时繁花似锦, 满朝文武争相举荐,后期他的生母被康熙责骂离世, 他与皇父离心离德, 在雍正帝上位之后更是动辄得咎, 妻离子散,手足不保。
如果萨摩耶阿哥对齐东珠来说只是一个皇子, 一个活在史书中的人, 她不会因为这些记载觉得难过。享受了皇家雍容的皇室子弟有什么值得百姓同情的呢?
可如今萨摩耶阿哥并不仅仅是历史上的八阿哥, 他也是齐东珠亲手养大的幼崽, 是爱她的,想要以还未长成的身量保护她的狗子。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历史上演。
齐东珠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隐隐看到了西华门的一角,宫外熙攘的一切突然灌入齐东珠的耳朵,这曾让她心驰神往的一切突然失去了那种魔魅的诱惑力。而她内心蒸腾而出的,是一种极为陌生的野心。
她救下了八公主,不是吗?这个历史上叫宝珠的女孩儿,本该在一岁多时香消玉殒。她还提前在大清推广了牛痘法,救下了无数连名姓都无法在史书上留下的黎民百姓。她已经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切实的改变,不是吗?
那她为什么不去做更多呢?康熙给她递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橄榄枝,只要她肯去握住,她的足下就会生出一条路,哪怕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但那条路是通向前方的,没有让她原地驻足。
哪怕康熙的话有百分之一的真实,哪怕未来有百分之一的变数,她都是赢。
齐东珠这辈子没这样赌过,她几乎浑身发起了抖,却还是在萨摩耶阿哥投过来的焦急催促的目光里,握住了那块儿出宫令牌。
“八阿哥,我不能出宫。”
萨摩耶小狗回过头来,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咧了咧嘴,有些僵硬和紧张道:
“嬷嬷,你不想吗?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四哥都长成了,八妹有这么多人管照着,等以后我们出宫了,一定将嬷嬷接到府上荣养。”
齐东珠的目光柔软下来。她知道在她养的这么多幼崽里,也只有萨摩耶阿哥是最懂她的。
只有他,会仔细辨别一个奴婢的“能否”和“想要”,去尽力做让齐东珠开怀的事。
可是有时候,人的想要并不纯粹。他们本就是贪婪的物种,在想要和想要之间,他们要做出取舍。
“我想留在宫里。”
齐东珠半蹲下身,摸了摸萨摩耶阿哥的头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递上那块儿腰牌。
萨摩耶垂下脑袋,没有伸出爪子去握那块儿腰牌,一时之间也没有言语。齐东珠心中泛着软,知道自己愧对了萨摩耶阿哥的一片好意,正想说些什么哄他,却听他轻声说道:
“那嬷嬷能不能不要像额捏一样,日日面儿上笑着,眼睛却像是在流泪?”
齐东珠打了个冷颤,眼角蓄的一滴泪落了下来,她想抱紧面前这个低着头的萎靡小狗,告诉他不要再担心她们这些大人了,他自己还是个幼崽,可是还未等她说出口,眼前便闪过一片杏黄。
皇太子的仪仗在他们不远处停住了。齐东珠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正对上一双野兽的眼瞳。
那并不是浮夸的说法儿。之前齐东珠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远远瞥见过皇太子,知道他在她眼中是一只蓝湾牧羊犬,一个和西伯利亚狼在外貌上极为相似的犬种,皮毛靛蓝,眸子是冰冷的姜黄色,充斥着野性。
可如果说彼时齐东珠看着那半大的蓝湾牧羊犬觉得稀奇,如今再看到太子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恐惧——那是人看到大型掠食者的本能反应,几乎不需要蓝湾牧羊犬向齐东珠展示他锋利的爪牙,只单单一个眼神,就能将齐东珠钉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流加速。
她还瞥见了蓝湾牧羊犬身旁的比格阿哥。比格阿哥已经长得很大只了,可是在长成的蓝湾身旁,显得格外无害且弱不禁风。齐东珠生怕自家的狗子被狼咬了,有些害怕得几乎想将比格阿哥召回身边儿。
萨摩耶阿哥附身行礼的动作打断了齐东珠的念头,让她也赶忙俯下身去。
“八弟带着出宫腰牌,是准备去哪儿?”
蓝湾牧羊犬踱步下了轿子,一双狼眼盯着齐东珠面前的小萨摩耶,下垂的尾巴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昭示着他的攻击欲望。这让齐东珠几乎吓坏了,她身前的小萨摩耶看起来根本没有长成,半个蓝湾牧羊犬的体型都没有长到,偏偏还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晃着尾巴,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弟出宫去大哥庄子上取新制的马鞍,此事臣弟已与尚书房请过假,劳烦太子殿下费心。”
齐东珠眼看着那身形巨大的狼形太子掀起了一点儿嘴皮子,闪着寒光的狼牙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冲上去拽着她家两个一看就不能打的狗子夺路而逃,拼命说服自己这都是她的认知错乱,太子是个人,不是狼,不会咬人的。
“八弟年纪小,倒是先学会说谎了?奴才便能去办的事儿,劳烦你亲自领着景仁宫的宫人出宫,还得四弟守在宫门口劫人?你们景仁宫倒是阵仗大得很。”
萨摩耶阿哥抬眼看了一眼比格阿哥,便垂下头说道:
“四哥是不惯着我寻机躲懒,出宫玩闹,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太子轻声哼笑,压着声音道:
“八弟如今与孤如此生分了,连二哥也不肯叫,可是因为那日孤打了你手板,心里还有怨气?”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没能忍住,率先抬起头来看向太子。萨摩耶阿哥那肿成两个大的爪子齐东珠还记忆犹新,两个星期才消了下去,爪心的瘀伤让齐东珠掉了好几次眼泪,总是觉得尚书房的老师下手太重,可每每当她追问此事,萨摩耶阿哥只说是他读书不尽心,日后不再犯了。
他从没说过那是太子打的。
齐东珠的心揪起来,抬起的目光却被那蓝湾牧羊犬抓个正着。她硬生生感受着那野兽般凌厉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让她带着一点儿惊恐僵在原地,直到太子的目光被走过来的比格阿哥隔开。
“回太子殿下,八弟往日里有些顽劣,却绝不敢因这些小事记恨太子殿下。兄长管教弟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臣弟今日也是看着他想要借母妃疼宠出宫玩闹,方才来西华门截他。”
比格阿哥垂头说着,小身板儿将齐东珠掩盖在了身后,却并没有隔绝太子的目光。那阴鸷的蓝湾弹动了一下耳朵,锋利的爪子从爪垫儿之中弹了出来,刺进石砖里。
“孤恰巧要出宫拜会叔公,八弟若是想要出宫,便随孤一道吧,免得年纪小,出了差池。”
“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比格阿哥还未想到法子推了,萨摩耶阿哥已经朗声说道。太子当然并非真心邀约,可是此刻听闻这般直白的推拒,心中火气更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老四、老八和景仁宫那个女人,倏尔笑了。
“景仁宫也确实养人,能将四弟和八弟都养得这般钟灵毓秀,就连一个婢女,都能勾得皇阿玛流连忘返,孤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未来的小母妃是个什么国色天香,引得四弟八弟争相维护?”
齐东珠眼看着她面前的比格绷紧了身子,尾巴也僵直了起来,便又听到太子那低沉的声音:
“若孤所猜不错,八弟这是要将她带出宫去?也是,她这个年纪,和那些玲珑多姿的秀女混为一谈怕是不美了,也难为八弟,小小年纪为了帮景仁宫固宠,不仅将自己的奶母送上龙床,还准备替皇阿玛将人养在宫外么?”
这话儿说得着实下流极了,即便是有些急智的萨摩耶都听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儿来,而齐东珠只觉得荒谬,却不如何生气。说到底,她和太子也不熟,太子如果觉得她是那种爬床求宠、觊觎他家财产的小妈,好像也无可厚非?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话儿对于她的幼崽们来说是多么大的羞辱。辱母是人所不能忍的奇耻大辱,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真心爱护齐东珠,对于萨摩耶阿哥来说,即便是他的君父也不能随意羞辱齐东珠,将她当作奴婢摆弄,更何况太子用一些莫须有的污名羞辱齐东珠,他如何能忍?
可在他不管不顾发作之前,他一向老成持重的四哥却先一步发作了。
“臣弟等不比太子殿下简在帝心,自幼不需母亲固宠,只凭资质出众,独具圣心。景仁宫如今失去主位,我和八弟失去母后庇佑,自然无法稳坐泰山,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比格阿哥这话儿说得何其歹毒,就差没直指太子的鼻子说他打小儿没妈。
【??作者有话说】
下午四点有二更,这个情节不拖拉叻!
第124章 昏厥(二更)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
齐东珠其实见过比格阿哥被激怒的模样的, 就是那回隆科多将她作奴婢驱使的时候。比格阿哥发起火儿来,说话儿就和连珠炮似的,愣是没人来得及打断他, 等他话音一落,一群人鸦雀无声, 不仅是景仁宫的奴婢抖得直不起身, 就连毓庆宫的侍从也满面惶恐。
太子一张脸扭曲得骇人。在齐东珠眼中,他一张狼似的脸上凶性毕露, 尖锐的狼牙根根裸露,在日光之下闪烁着冷光。齐东珠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拦在她身前的比格阿哥不害怕, 她伸手去扒拉他,被太子那野性的凶暴面容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那就是带着崽逃跑。
可她还没扒拉几下, 便见那高壮骇人的蓝湾牧羊犬扑到了近前, 她吓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伸手就要扯开比格阿哥, 却被比格阿哥按在了身后。
她眼睁睁地看着比格被蓝湾牧羊犬踢中了胸口, 不比蓝湾牧羊犬强壮的身体扑到了地上,半大的狗崽子看上去那么轻, 竟然从一旁的几台石阶上滚落下去。
“四哥!”
她耳畔传来萨摩耶阿哥的惊呼, 余光见雪白的萨摩耶合身扑到了蓝湾牧羊犬强壮有力的腿前, 可他还赶不上人家腿高,只能做个伴腿的小玩意儿, 也险些挨上一脚, 齐东珠一边叫他回来, 一边扑到阶下, 一把抱住看起来小小一只的比格。
齐东珠抖着手,将一动不动的比格从上到下摸索了一番,见他呼吸平稳,只是昏厥过去,终于不再忍耐,呜地一声哭出来。
齐东珠曾经救助过很多受了伤的宠物幼崽。城市之中不是没有阴霾,很多人尚且活得蝇营狗苟,更何况孱弱的宠物和流浪动物了。她救过很多小狗,有的就活了,有的竭尽全力也没能救下来,可没有哪一个让她如此肝肠寸断。
没有哪一个像比格阿哥这样爱她。
周遭乱作一团,萨摩耶阿哥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双小狗眼里全是心有余悸,他来不及安慰齐东珠,大声叫着:
“去请太医!去请太医!”
景仁宫只来了寥寥几个人,此刻被皇太子仪仗围得满满当当,闫进和苏培盛拼命往外挤,却总是被高大的侍卫拦住去路。
方才满脸狰狞暴虐之态的皇太子此刻竟然狠戾全无,眉梢带笑,面目平和,除却一点儿充血的红润,半分看不出片刻之前的癫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衣摆,缓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声音轻慢道: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太子仪仗此刻才给景仁宫的人留出了空缺。闫进和苏培盛连忙率先窜了出去,急迫地去请太医。齐东珠把比格阿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哭得浑身都在打颤,一双鹿瞳却隔着眼底的泪水,带着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愤怒盯住了缓步走来的蓝湾牧羊犬。
她身旁的小萨摩耶压低了肩膀,呲出了还未长成的尖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呜咽,却半分没有让蓝湾牧羊犬止步。他那狼似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很是享受眼前的一切似的。
“四弟无碍吧?可要请皇阿玛来看一看?”
他靠得更近,垂眼看着形容狼狈的一人两崽,而后瞥过了脸,对着他身后的何玉柱斥道: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四弟都昏厥了,还愣着不去请皇阿玛来?如此蠢笨不堪,真是丢了毓庆宫的脸。”
他说着敲打奴婢的话儿,语调甚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说不出的闲适,目光却是冷的。齐东珠本该感到恐惧,她见识到了存在在史书中的戾太子,见识了那种嬉笑间习以为常的暴虐和转瞬便能重新戴在脸上的假面。
她肉眼便能见识他的强壮和冷酷,他能轻而易举撕裂她咽喉的利爪——那并不是真正的野兽利爪,她理智上是明白的,但那丝毫改变不了他能即刻扼断她喉咙的事实。
而那或许不会给太子带来任何一点儿负面的后果。
就像此刻,在亲自动手将比格阿哥踢到晕厥的时刻,他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差人去请皇上。这种坦然和不屑,这样的底气和放纵,绝不是一日两日之宠溺而形成的。齐东珠心里蓦地下沉,气得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都微微发起了抖。
她的幼崽,她精心照顾了好多年的狗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踢晕,甚至得不到什么公正的说法儿。
“景仁宫的姑姑,纳兰氏,是吧?”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齐东珠停止了发抖,抬起眼睛直视太子阴沉的兽瞳。
“姑姑倒是四弟忠仆。孤一时气急,并无责难景仁宫的意思,八弟和姑姑倒也不必如此防着孤。”
齐东珠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在一起咯咯作响的声音。她不再害怕眼前野兽似的太子,或许他本就是野兽,暴露在齐东珠视线里的才是他的本相。残暴、嗜血、裹着一层高高在上的、华美的外衣。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萨摩耶阿哥低声说。他年岁小,声音本是清澈灵动的,齐东珠还是头一回儿听他把声音压得这么低,满是压抑到极点的憎恨。可这憎恨却只换来太子毫不避讳的笑意:
“八弟可是生孤的气?气性这般大,倒和你那入宫多年却晋不了妃位的额捏有些像了。可惜了你额捏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萨摩耶阿哥浑身僵直,并未长成却已经拔高的毛绒绒的小狗四肢几乎痉挛起来,齐东珠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了恶心,实在难以想象为何一国太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亵渎地谈及他生父的妃嫔,以此来刺激他的亲生弟弟。
“太子言语如此污秽不堪,又是师承何处?!”
齐东珠知道此刻自己实在不该开口,如今她只是一个奴婢,被两个崽连番庇护在身后方才保全,可是她实在愤怒难耐,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一只十岁的比格从地上稳稳抱了起来。
萨摩耶阿哥在急怒之中,仍然是想要保护她的。他的爪子拽着她的衣物,又将毛绒绒的小身子塞进了她和太子之间的缝隙里。可他到底身量未成,拦不住齐东珠与太子对视时目光中的刀锋。
“动辄责打,仗势欺人,言辞污秽,这便是一国太子的气度,我今日还真是受教了。”
太子睁大了眼睛,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困惑。他难以想象竟会有奴婢胆敢如此直面他,也惊讶于她一张在盛怒之中显得格外艳丽的面容——那双眼亮得惊人,里面饱含对与他明目张胆的厌恶。
这感觉着实让太子感到新奇,他歪起了头,沉吟了片刻。若是齐东珠的认知没有被篡改得如此彻底,她就会发现太子和康熙是极为相像的,特别是当他们那双凤目微微亮起的时候。
“谁给你的胆子,皇阿玛,还是四弟和八弟?”
他轻声问道,声音之中真情实感的困惑呼之欲出,而齐东珠却看得到他墨黑皮毛下的指爪上筋肉堆起,那是想要攻击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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