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迟迟没有被叫起,仍然乌乌泱泱伏跪在地的奴婢们身上。
齐东珠自然感受到这焦灼的氛围, 仗着这一片奴婢里就她胆子最大, 便悄悄抬起了眼, 想觑一眼康熙的面色,也顺便看看那个被康熙挟持的小萨摩耶怎么样了。
她刚一抬头, 正赶上康熙阴沉着脸, 说道:
“大阿哥年幼, 置八阿哥于危险境地, 皆是尔等劝谏不利,理应——”
他话说到一半儿,正好对上了齐东珠抬起的眉眼,那双澄澈的鹿瞳让他一愣,后面的话儿莫名没能说得出口。倒是哈士奇阿哥反应过来,趁此机会对康熙进言道:
“皇阿玛,八弟的纳兰姑姑恪尽职守,并未纵容儿臣举动,还请皇阿玛明鉴。”
哈士奇阿哥倒是没有将此事推脱旁人的意思,只是他也并不在乎他的下人们会如何。这个半大皇子已然被他周遭的环境养成了强烈的尊卑意识,在他的心中,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才是主子,他们家的人才是主子,而主子是不会将奴婢和臣属放在心上的。
可是齐东珠对于哈士奇阿哥来说却不同。或许若是要哈士奇阿哥讲清楚齐东珠究竟哪里与旁人不同,此刻的哈士奇阿哥也是讲不清楚的,但他却已经把齐东珠当成了延禧宫的一部分,也当成了他家的一部分。他此刻乘机开口,无非是想要给齐东珠求情罢了。
齐东珠的目光落在了康熙怀抱中的八阿哥身上。这个拥有强烈社交意识的幼崽已经体察了紧张的氛围,他在康熙坚实的臂弯里探出了毛绒绒的小脑袋,惯常是笑模样的小脸儿也失去了笑意,只看了看禁锢着他的皇帝爹,又看了看下面的哈士奇阿哥和齐东珠。
萨摩耶阿哥的小嘴儿一瘪。他虽然见过康熙几次,也被抱过几次,可这个年纪的幼崽并不记得太多,他亲爹的臂弯也不会给他多少安全感。他想回到哥哥和齐东珠的怀抱里,“呜”了一声,嫩着嗓音说道:
“皇阿玛,不抱,嬷嬷,抱!”
坚强小狗虽然不太开心,也有点儿害怕,但是小狗没有哭闹,反而在康熙的臂弯里扭动着毛绒绒的身子,向齐东珠和哈士奇阿哥的方向伸了伸小爪子。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了抬起眼来的齐东珠一会儿。他来时一心盯着让八阿哥骑脖子的大阿哥,没注意在场都有谁,而齐东珠随着大家跪伏下去,没有抬头,康熙自然没有看到她的脸。
况且,齐东珠的头上是戴了簪花儿的。是银质的簪花儿,上面缀着些海珠。簪花儿并不值什么钱,那海珠虽然有些价值,却也不过是达官贵人手中的寻常之物,便是宫中有些品级的姑姑或者嬷嬷戴了,也不足为奇。
但康熙却是绝不会将这些饰品和齐东珠联系到一块儿去的。只因康熙从未在齐东珠头上见过任何金银饰品,每次见着她那把子头,都感觉这人能把头发盘起来已经是尽心竭力了。
康熙愣了一会儿,直到他身边儿的太子都抬起眼,探究起他有些异常的停顿,方才有些烦躁地对大阿哥说道:
“若是真心阻挠,何至于此!”
说着,他又眼神不善地看向齐东珠,沉声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把八阿哥抱走。”
齐东珠张了张嘴,便也动作麻利地爬起来,走到近前抱过了八阿哥。软乎乎的粘手糯米团一入怀,便一头扎进了齐东珠的肩窝里,吐着一截儿粉嫩的小舌头呼哧呼哧喘气,显然被这氛围吓得不轻快。
齐东珠拍了拍他,亲了亲他软软贴在脑壳上的小耳朵,却也一时没有退回原处跪下。她的余光扫过因为大阿哥的一点儿无心之举而战战兢兢,仍然跪在这冰凉石板面的奴婢,还有没有被叫起的哈士奇阿哥,抬眼看了看康熙。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那大概是无济于事的。在这个皇权大过天的时代,没有上位者会讲什么道理,齐东珠也知道自己本身就是康熙的眼中钉,被他看不顺眼很久了,哪怕什么都没做,只是路过康熙的视线范围,也要被不软不硬刺几句,她说的话儿、求的情怕是不会有什么正面效果。
可她大概是一个学不乖的性子,咬了咬唇,还是又轻又迅疾地说了一句:
“皇上,这天还未暖,地上有些凉,还是让大阿哥起来吧。”
她心中暗暗希望康熙叫起大阿哥,顺便就将此事揭过了。可她悄悄抬眼,却正对上康熙阴沉沉盯着她头顶的视线,这让她的呆毛都立了起来,在傍晚的凉风之中炸开了毛。
“都起来吧。”
康熙语气并未转好,却是让哈士奇阿哥和其他噤若寒蝉,不敢求轻的奴婢松了一口气。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奴婢们站了起来,都挨挨挤挤地站在不远处不敢出声。
康熙目光阴沉地盯了一会儿齐东珠,神色不明。乍然见到齐东珠在此,他其实就歇了惩罚奴婢的心思。实际上,人是很容易形成一种习惯的,哪怕是康熙也不能免俗。自打康熙头一回儿见到齐东珠起,他似乎就一直在容忍齐东珠的不规矩。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的没有礼仪,到后来的喧宾夺主私自为宫妃和皇子动刀,康熙一次都没有真正发落过她。
最开始的时候,康熙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毕竟宫中奴婢何其多,大大小小的事儿总不断,他作为一国之君,那儿有闲功夫管这些杂事,况且苛待奴婢也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前朝皇帝被宫女刺杀的事儿也就发生在这座紫禁城里。
在后来,他注意到了齐东珠这个人,发现了她的荒诞不经和格格不入,而他又总想着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她的所思所想追根究底,故而一再纵容不止。
而今,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至少对于康熙来说,他看到齐东珠,便失去了发落她的念头,甚至连发落其他奴婢的念头也消失无踪了。
这相当古怪,却一点儿也没有让康熙警觉。他此刻还在用余光扫视齐东珠头顶那堪称毫不显眼却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的簪子。
那正是曹寅送给齐东珠的银簪,也是齐东珠唯一支簪花儿饰品。
有那么一瞬间,康熙几乎是想纵容自己对于这莫名其妙的簪花儿的在意。他想要开口问齐东珠这簪花儿是从何而来,继而又想到她区区一个奴婢,自己又为何如此在意?她往日里与延禧宫的嫔妃如此相熟,莫说簪花儿这等不值钱的玩意儿,便是宝石头面,惠妃等人也并不会吝惜。
可是怪就怪在,为何独独这支被她插在了发间?
康熙的余光扫过身边儿的太子,终究只是冷冷一哼,率先覆手离去。在场诸人皆恭送皇上离开。可等大阿哥抬起头来,却看见一身杏黄常服的太子站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大哥这回儿可是要去与惠母妃请安了?这延禧宫中的弟弟们,想来都是喜欢极了大哥的吧?孤这个太子二哥,却是没几个弟弟见过。今日八弟见了孤,竟然连人都不会叫。”
康熙已经不在场,大阿哥心情又极差,自然没有耐心听太子这阴阳怪气之言,当即眉毛一拧,冷声道:
“怎么,太子殿下就这么喜欢看兄弟行礼,便是两岁幼童也不准备放过?真可惜了,八弟被养得好,生得有些胖,怕是无法对太子殿下屈膝,您还是静静心,等个三五年再来吧!”
齐东珠听着这两个半大幼崽用已经有点儿开始变声的少年音互相讥讽,而在她眼里,这些冲突变得更为直观起来,只因她身旁的哈士奇幼崽已经掀起了嘴皮子,连锋利的牙齿都呲了出来,耳朵也背到了脑后,俨然一副要仆人的状态。
而他对面的蓝湾牧羊犬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保持着一副站姿,但尾巴低垂,眉眼压低,大爪子上的月牙般的利爪全都露了出来。
相比于人形的隐晦敌意,兽形的情绪显然更加明目张胆。齐东珠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被篡改的五感给她意外带来了直观勘破幼崽思绪的外挂,而只是额头冒汗,伸手小心地戳了戳哈士奇阿哥的背部。
“呵,三五年倒也不必,改日孤便同大哥一道去延禧宫给惠母妃请安。”
蓝湾牧羊犬呲了呲牙,便挪动脚步,招摇地离开了此处。他身后的太子依仗跟随着他,过了好些时候才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齐东珠叹了口气,一边将怀里害怕完就有些困倦的萨摩耶团子颠了颠,抱得更稳些,一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后背,以作安慰。
哈士奇阿哥不理她,转身向惠妃宫中走去。齐东珠跟着他,待到了延禧宫门口儿,哈士奇阿哥才低声说道,那声音只有紧跟在他身后的齐东珠能听到。
“我一想到八弟长大后也要对他行礼,我就生气。”
齐东珠心蓦地一软。她其实一直知道哈士奇阿哥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在被这个时代同化,开始强调尊卑,变得更像一个封建时期的特权阶级。
他性子也并不算好。惠妃作为他的母亲,对他的了解是很准确的。哈士奇阿哥骨子里是有些疯狂和执拗的,那些他性格中不稳定的因素让惠妃无法完全信任他,即便是惠妃知道那些性子多少也源于她自己。
可是齐东珠却能看到,哈士奇阿哥内心柔软的那一部分,和他在长大过程中的挣扎和不解。就像他当年送给齐东珠的兔毛帽子和手筒,他对于萨摩耶阿哥的关心和爱也是真挚柔软的。
“未来的事,也说不准。”
齐东珠心软下来,脑子也不太好使了,这么一句四六不着调的话脱口而出。这当然是源于她对清朝历史的粗浅了解,但是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话儿在此刻、出于她的口中,有多不合适。
她恼怒得咬着自己的腮帮子内侧的软肉,果不其然看到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身影微妙地一顿,头顶上的耳朵抖了抖,警觉地直立起来。
“这话儿可别同旁人说去。”
就在齐东珠想要拽住哈士奇的耳朵暴力让他遗忘此事的时候,她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儿从哈士奇阿哥的口中传来。这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可这话儿实在太熟悉了,通常是齐东珠对发牢骚的哈士奇阿哥说的。
齐东珠觉得又有点儿气,又有点儿好笑。她寻思这个年纪的崽也不会把这个多当真,勉强安慰了自己,就忍不住搓了一下哈士奇阿哥一只竖立在脑壳上的耳朵。
“大阿哥可是学乖了啊?一会儿若是娘娘知道大阿哥今日对八阿哥做了什么,大阿哥当如何?”
被狠狠冒犯毛耳朵的哈士奇崽大怒之下怒了一下,忍气吞声地皱起了鼻子,毛绒绒的,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也垂了下来。他知道今日皇阿玛正撞上这事儿,又有那么多延禧宫的奴婢在场,瞒是肯定瞒不过的。临进延禧宫主殿,才蔫哒哒地说:
“若母妃问起,你照实说就是——良额捏在不在?”
齐东珠在哈士奇阿哥看似很凶时则色厉内荏的目光里毫不留情地咧开嘴嘲笑他,但还是看在哈士奇阿哥初犯的份儿上,将快要睡着的八阿哥交给奶母,去寻卫双姐来给大阿哥解围了。
第87章 长大
◎比格胖崽得了准话儿,便也不再继续当小复读机了,摊成一只小狗饼。哦现在是一只大狗饼了。他没一会儿就将齐东珠的腿都压麻了,让齐东珠有点儿◎
——
又过几日, 延禧宫的小厨房进了半扇猪肉。齐东珠与小厨房的人要了块儿猪前腿肉,与夏日储存下来的山药和脆藕,做成了一道四喜丸子, 又要了一块儿肋排,做了一道话梅排骨。
话梅排骨是酸甜的口味儿, 惠妃吃不惯, 动了一筷子就放下了。也就是卫双姐和齐东珠啃得欢实,不多时去了一大盘。
惠妃看着她们堂而皇之地在卫双姐的寝房里开小灶, 弄得整间房室都是肉味儿,有心想损她们两句, 可垂眼便见八阿哥此刻正抱着齐东珠的腿, 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着埋头吃饭的齐东珠,小模样委屈得快哭出来了。
惠妃是谁啊, 一宫之主, 手段凌厉, 心如铁石, 见到如此情形, 当即就将踩着小虎头鞋的八阿哥从地上抱了起来, 搁在自己膝头,捏住了他白嫩的小脸儿。
“想吃。”
萨摩耶阿哥喷着口水音的话儿终于吸引了满脑子都是干饭的齐东珠的注意力, 她抬眼就见萨摩耶阿哥吐着一截儿亮晶晶的小舌头, 口水都快滴到他那绣着小狗爪印的口水巾巾上了。这只爱笑小狗见齐东珠终于抬眼看到自己, 当即就咧开小嘴儿,露出一点儿笑意, 眨巴着一双琥珀色的小狗眼儿, 讨食的样子萌煞人了。
齐东珠差点儿就没守住底线, 溃败在小狗儿可怜巴巴的目光里。就像此刻已经重新拿起筷子, 准备给这个小狗崽夹一块儿排骨的惠妃一样。
“娘娘,他还小呢,吃不得这么重油重盐的。而且今儿已经喂饱了,您瞅他那小肚子,不能再吃啦。”
惠妃拿筷子的手一顿,而本来已经期待得用小爪爪在桌子上踩奶,等待喂食的萨摩耶幼崽小毛脸儿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浓密的白色眼睫轻轻一垂,露出一副好委屈好委屈的受气小狗相儿。
小狗儿委屈得快哭了,萨摩耶变成了萨摩唉,可是让惠妃的一颗慈母心都化了。可齐东珠是个心硬如铁的,左右吃得差不多了,她便放下筷子,用布巾擦过了手,将这个还在企图用可怜巴巴的狗狗眼攻陷往日里最宠他的惠妃的心机小狗儿抱了起来。
“不是已经吃饱了嘛,宝宝?”
“呀——”
小萨摩耶软着声音撒娇道,两只肥嘟嘟的前爪搭上了齐东珠的肩膀,雪白的小脸儿又挤出个笑来。光看外表,就知道这幼崽被养得极好,不仅皮毛油光水滑的,还挺敦实,抱起来也有点儿压手了。
齐东珠没能受住诱惑,搓了搓萨摩耶肉墩墩毛绒绒的小肚皮,笑道:
“小肚子都鼓起来了,怎么还要吃的呀?”
“香香。”
撒娇讨食失败的可怜小狗儿只好含住自己白色的胖爪爪,湿乎乎的口水把他爪子上的毛毛都沾湿了。这小可怜儿模样让齐东珠心软极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宠物医生,是不能纵容肠胃脆弱的小萨摩耶胡吃海塞的。
“不吃了哈,宝宝乖,给你一颗奶糖好不好?”
“好—”
非常好哄的小萨摩耶立刻接受了齐东珠的示好,并对齐东珠露出个开心的笑容来。又乖又亲人的崽自古以来都是受到父母长辈更多宠爱的,小萨摩耶恰好证实了这一点。即便是齐东珠这样心里有无数个毛绒绒幼崽的“海王”,还是免不了更宠他一些。
等过了午时,齐东珠便与双姐道别,将吃过奶糖后睡得四仰八叉的萨摩耶阿哥交给奶母,自己拎起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放着几样比格胖崽喜欢吃的点心,和酸甜口的话梅排骨,沿着宫道的小路,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齐东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自然是不会被阻拦的。佟佳氏身子骨孱弱,午时都要歇息上一个时辰,齐东珠自然不会去叨扰,而是熟门熟路地在婢女的引领下去了四阿哥的小院儿。
比格胖崽午睡刚醒,正沉着一张小胖脸儿,坐在榻上,被伺候的嬷嬷用帕子擦脸。
此刻的比格阿哥已经不能称作一只小奶狗了。虚岁都有五岁的胖崽已经染上了比格特有的黑眼圈,圆咕隆咚的小胖脸也开始有了一点儿比格的轮廓。就像此刻,比格胖崽被迫擦脸,被擦得很不高兴,在齐东珠眼里,那张仍然胖乎乎的比格小狗脸儿露出了一种暗杀全世界的阴沉。
“奴婢参见四阿哥。”?
因着在场有旁人在,齐东珠也不能像在延禧宫一样放肆。她对更大只的比格胖崽行了一礼,便看到比格胖崽对她伸出了两只仍然胖乎乎的小白爪。
要抱。
齐东珠将食盒放到一旁,翠瑛便将食盒提下去验看。这倒不是防着谁,只是皇子入口的东西必须要验,佟佳氏虽然温柔大度,在这方面却是管理极为严苛的,景仁宫的下人不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十八日。”
被齐东珠抱进怀里的比格胖崽小脸儿还是有点臭,但是已经自行用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嫩着声音说道。
“什么二十八日?”
齐东珠垂首吸了一口比格胖崽的头毛,趁着伺候比格胖崽的奴婢纷纷退下去时,狠狠亲了比格胖崽好几口,将他的小胖脸儿都亲歪了。比格胖崽岿然不动,听闻齐东珠的反问,哀怨地抬起黑亮的小狗眼,看着齐东珠。
“哦...哦!”
齐东珠突然明白过来,这二十八日是自己来景仁宫看望比格胖崽的间隔。齐东珠一时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她搂着胖崽坐到床榻上,腾出一只手点了点比格胖崽的小黑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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