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与翠瑛一道享用过汤汁奶白,入口即化的蹄花儿,和一道北方冬日的常备的醋溜白菜。齐东珠去洗漱完毕,便早早儿去比格阿哥房中报道了。
不知为何,比格阿哥今日格外粘人,齐东珠一抱起他,便用软糯的小奶音哼哼唧唧,像极了在撒娇抱怨。齐东珠有些无措地拍抚着他,哄了一会儿,才将他哄睡。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宫廷的另一侧,康熙帝的龙辇离开了储秀宫乌雅贵人处,本要向着乾清宫处理政务,可转念想到还在坐着月子的乌雅氏带着轻愁的眉眼,不由揉了揉眉心,吩咐道:
“梁九功,摆驾南四所。”
梁九功连忙道:
“嗻。主子可是想看看小阿哥怎么样了?”
“嗯。”
康熙坐在龙辇上,心不在焉地应着。
今岁,自立为王,犯上作乱的吴三桂终于伏诛,可三藩之乱却还未被完全剿灭,天下还是动乱不堪。
虽不过二十有五,康熙已然御及天下近十八载。他是真正的少年皇帝,年岁轻轻便坐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座,可内有权臣虎视眈眈,外有三番叛乱谋逆。
这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大清的笑话儿,看这个稚龄登基的“儿皇帝”能撑过几载。
这十七年,康熙都是在这种带着嘲弄的质疑之中度过的。旗人重子嗣,而宫廷中的龙嗣却一个接一个地早亡。汉人口中便流传起灭不尽的流言蜚语来,说清人杀孽过重,绝了龙脉,定将早亡。
他不得不把儿女送到宫外大臣家抚养,一方面免得宫廷中传播疾病,殃及龙嗣,另一方面避免孩子的父母亲族生出过多的舐犊之情,却无力回天,徒增伤怀。
除却中宫皇后所出,乌雅氏的孩子是嫔妃所出的头一个没有被送养过的阿哥。他生在了好时候,吴三桂骤然消亡,预见了灭亡三藩之乱的前兆。冬日稀薄的阳光里,康熙匆匆看了一眼那皱巴巴的孩子,心下蓦地一软,便允许他被养在南四所里。
可宫廷规矩重,孩子是不能养在亲母膝下的。即便是亲母想要探看,也是有诸多不便的。月子中的乌雅氏恢复得虽好,但到底年纪轻,一双会说话般的黑眸子望着康熙,不自觉就泄了底儿,让初为人母的担忧情绪淌了出来。
小阿哥也快满月了,虽不知是否能立住,但康熙却也为他想好了名字。
即便他身负大清的命运,背着重担前行,极力避免这世俗的情绪干扰作为帝王的威严和决断,康熙到底还是血肉之躯。
龙辇行至南四所,康熙抬手阻挠了太监进去通报的动作,只大步跨下龙辇,龙行虎步地向内殿走去。久居宫中,他也知道宫人是什么德行,与其把奴婢都喊起来听一番谄媚之言,不如亲自去看一眼小阿哥是否收到妥帖的照顾。
他顺着奴才无声的指引来到了小阿哥寝殿之外,守门儿的两个小太监早就被梁九功派人堵了嘴,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康熙一打眼便看到寝殿的窗棂并没有完全关拢,屋内有朦胧的暖色烛光,透过窗纸和窗户的缝隙洒在冬日冰凉的石板面上。他皱起眉,心道冬日夜凉,即便屋内烧了炭盆,碳气厚重,也不该冒着让小阿哥着凉的风险夜不封窗。
他一双寒星般的凤目盯着那半掩的窗棂,还未踏进门去便生了火气,可旋即,他在那窗户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女子窈窕的倩影。
康熙目光微滞。屋内朦胧的烛火之中,一个玉貌花容的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儿,毫不遮掩地半袒露着绵软的胸脯,正在为婴孩儿哺乳。
她眉目旖旎,明明是明艳多情的长相,眉目之间的温柔却似乎能将寒铁化成春水,温柔地凝望着她怀中绵软的婴孩。
她毫无顾忌地大敞着衣襟,风光尽显,却没有半分扭捏,一时之间,康熙突兀地想起西洋传教士进贡的圣母哺乳相。那上面高眉深目,皮肤白皙的圣女坦然地裸露着胸膛,目光柔和地凝视着怀中祈乳的婴孩,满面慈和。
康熙见过几次这样在他看来过分裸露的画作,便随手丢在一旁了。画中女子温柔动人,悲悯众生,他却毫无波动,只因这种温情让他觉得虚无又陌生。
他自幼是被皇考养在宫外大臣家里的。大臣为他请了三位乳母,他自然也是吸吮人乳长大,可在他有记忆后,他只记得乳母虽带着善意和恭敬,却疏离且斟酌的视线,记得她们动辄跪拜,不敢轻易触碰他的模样。
可婴孩与乳母的情谊是剪不断的。他成人之后,大肆提拔了乳母们的亲眷,许她们一世荣华,一生富贵,庇佑子孙。
后来他进宫见过生母佟妃几次。他的母亲不得顺治喜爱,是宫中偏居一隅,性格沉静,足不出户的妃嫔。康熙见她时,她身体已不太好了,面色苍白又虚弱,一双秋水剪瞳望过来,浅色的嘴唇颤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碍于规矩,什么多余的话儿都没有说出口。
康熙觉得她很陌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登基后尽可能地为她的母族抬旗。只因即便对生母毫不熟悉,可大抵母子连心,那双欲言又止的剪瞳仍如同浮光掠影,在经年后仍能浮现在他的脑海。
而今,匆匆瞥见了那年轻奶母哺乳的情形,让康熙对窗棂未封的火气都彻底消散了。冥冥之中,他突然觉得这个还没来得及序齿的儿子有些运道在身上,无论是出生的时机,还是有幸遇到康熙自己都没遇到过的乳母。
他受着极好的照料。
此刻,康熙才觉得自己停留的视线有些不恰当,便垂下眼眸,掩唇咳了两声。
屋内灯影晃了晃,比格阿哥停止了吸吮的动作,毛乎乎的小嘴吐出奶嘴,睁大黑豆般的眼眸看着齐东珠。
“wer!”
他奶声奶气地叫着,齐东珠好笑地捋了捋他神色的豆豆眉,在奶比再次出声时,才注意到屋外的异动。
【??作者有话说】
谢谢昨天匿名喂我营养液的姐妹!!!做好事不留名让我眼泪汪汪呜呜!
第8章 胖崽
◎就在齐东珠舒了一口气时,她看见比格阿哥皱起覆盖着白色毛毛的小眉头,竖着一双深色豆豆眉,对他尊贵无匹的父皇呲了呲还没长齐的小乳牙。◎
——
齐东珠皱起了眉。宫廷之中规矩森严,夜间除了侍卫巡视,鲜少能见人流走动,更何况西四所内如今居住着小阿哥,此刻天色昏黑,更不该是有人随意往来的时候。
她安抚地捋了捋比格阿哥软塌塌的头毛,拉起了衣襟,去殿内寻了一盏沉重的黄铜蛇纹油灯拿在手里,将比格阿哥轻轻地放在了榻上。
比格阿哥软软地哼唧了一声,一只白色的小爪子从襁褓里蹬了出来,粉粉软软的肉垫儿勾了勾齐东珠的衣角。齐东珠点着他黑乎乎的小鼻子,“嘘”了他一声,径自拎着那蛇纹油灯向门口走去。
还没到门口,她便听到殿外有窸窣脚步声,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瞬,旋即又有点儿好笑地想到,宫中乃天家重地,哪儿会有什么贼人到来呢?就算是像清史演义中出现的那样动辄闯入清宫的大内高手,也不会特特来为难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奶母,或是榻上那个只会哼唧的比格幼崽吧?
想来各路大侠寻仇,也应该先去宫中找御及天下的康熙皇帝才是。
想罢,她便拉开了殿内门插,推开了殿门。
冬日寒风扑面,吹得齐东珠眯起了眼眸,可她还是看清了伫立在殿门两侧的两排黄甲侍卫,看清了在侍从拱卫之中,一个身材高大,目若寒星的年轻男子站在殿外,一双凤目眸光铄铄。
即使只被那年轻男子的眸光扫过,齐东珠也有片刻凝滞,倏尔她睁大了被寒风刮得生疼的一双鹿瞳,盯着那男子身上绣着龙纹的朱红色袍服,骤然明悟了他的身份。
是康熙!
齐东珠大睁着双眸,在脑子里无声地尖叫道:
“系统!系统!见到皇帝该怎么做来着?我该说什么才不会被砍头!”
“先跪下吧?说吾皇万岁万万岁?”
齐东珠砰地跪在了殿内砖石上,直觉那句“吾皇万岁”好像不是她一个宫廷内侍该说的话,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想磕个头总是没错的吧。
可是这个头磕到半路,就被殿门的门框阻隔了,差点儿一脑袋撞到门框上。她有些尴尬地伸手扶住门框,身子半伏不伏地僵在那里。
而她手上拿着照明和护身的黄铜油灯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吓得齐东珠脱了手,旋即想到那里面可是燃烧着的灯油,落了地可就起火了!于是她又连忙去扶。
扶自然是扶住了的,可她耳畔明明白白地听到离门最近的两个黄甲侍卫从鼻腔里喷出憋闷的笑声。
为什么有人在古代也会社死呢。
齐东珠眸光暗淡,余光见康熙在灯火之中映出流光的衣摆从她面前划过,踏进了内室。
应该不会被嘎掉吧?
齐东珠心惊胆战地想,而这时,康熙身边随侍的梁九功短暂地停驻在她身边,小声提点道:
“还不快跟来。”
梁公公语调温和,不带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态度。他都是内廷里行走多年的老油条了,哪儿能看不出皇上对这小小奶母颇为满意的态度?更何况这小奶母虽然规矩差了些,行动笨拙,但胜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纯质,又姿容秀美,一双明眸像林间的野鹿般晶莹灵动,很难让人生出半分厌恶。
“…喔,喔。”
齐东珠应了两声,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远远坠在后面,擦着墙角站立,恨不得把自己融入灯火映照不到的灰影里去。
和宫中其他汲汲营营的奴婢侍从相比,齐东珠作为穿越人士,既没有在封建王朝大放异彩的野心,也没有跪舔皇权的动力。相比之下,她更向往宫外的世界,想走入这三百年前的芸芸众生之中。
她本就是百姓中的一员,也没什么一飞冲天,攀龙附凤的想法。若是日后她能力局限,她就自己安稳生活;若是仍有余力,她便尽力帮助那些在底层挣扎的百姓,办个共济堂,用从现代学到的学识和她的文字,留下一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无论是皇帝,还是宫廷,都离她的人生规划差太远了,即便是摆在眼前,也只让她避之不及,生不出半分讨好谄媚的心思,比受了惊的鹌鹑更为安静,便是连康熙的脸都没怎么看清楚。
康熙身形高大,步子自然迈得也快,几步便进了内殿。他自然是看到了那小奶母被受惊吓的可人儿模样。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他发现这小奶母比看上去年轻得多,甚至不像一个生育了子嗣的女子。似乎是受了惊的缘故,他觉得这奶母对他简直避之不及,方才在殿外惊鸿一瞥看到的温情和生动从她的脸上尽数敛去了,只剩下一双野鹿般明亮的暖棕色眼眸大睁着,将她的脸色都衬得有些苍白。
康熙站在榻前,垂眸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阿哥。还未满月,小阿哥的眼眸已经完全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瞳仁水润清澈,并不似康熙的凤目,倒有些像乌雅贵人的一双桃花眸。
“哟,小阿哥看上去可真精神,小脸儿白净的。”
梁九功在康熙背后打趣儿着,一边扫了那缩在墙角的小奶母一眼,心道里纳闷儿道,皇帝驾临来看你家小主子,难得有这种好心情和兴致,结果你闷不作声所在墙角装鹌鹑,这又是闹哪般?
心里纳罕,梁公公还是出声转圜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着也不能败坏了主子的兴致。
康熙沉沉“嗯”了一声,垂头看着露着一只小胖手的小阿哥,心下有几分柔软。可旋即他皱起眉,余光扫过缩在墙角的小奶母,质问道:
“怎殿里就一个奶母?皇子身边应有两个奶母随侍,另一个哪儿去了?”
齐东珠猝不及防被讯问,一时像大学公共课摸鱼被老师点名儿的学生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才入宫第三天,哪儿能知道这随侍皇子还有什么规矩?就算有规矩,这也不是她安排的,一个底层社畜直接遇到公司老总的质问,她能回答些什么?
“…呃…我并不知道这规矩…”
她支支吾吾,心想我命休矣,正想要不先跪下再磕个头,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而这时,榻上的比格阿哥却动了。
只见他仰起毛绒绒的小脸儿,“wer”地嚎出了声。一声绵长的哭叫荡气回肠,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康熙,都短暂地愣住了。
齐东珠更是呆愣片刻,目光投向了榻上裹在襁褓中的一团儿。在她的眼里,那小奶比正仰着毛绒绒的小脑袋,两只柔软的棕色耳朵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皱着一张小脸嚎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粗旷,全然不似平日里在齐东珠怀中那样奶声奶气,哼声绵软。倒真有了几分成年比格“垂耳大叫驴”的气势。
康熙离这小阿哥最近,近乎惊诧地看向这脸都憋红了,哭叫洪亮的婴孩。他不是没接触过婴孩,他的元后赫舍里氏血崩而亡,太子保成自幼丧母,被他养在身畔亲自照料,宫中这些年也诞下不少婴孩,光立住的也有九个,可没有一个能在不足月的时候就能哭得这么大声。
这孩子看起来还很小啊,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康熙虽感到惊诧,但面儿上端住了一国之君的威严,眉头都不皱一下,抬眼看向那仍然在傻站着的小奶母。
他身旁的梁九功见那小奶母还动作踟蹰,一点儿都不开窍,不得不迭声催道:
“你这奴婢怎么在宫中听差的?赶紧来哄哄小阿哥!”
“哦!”
齐东珠收到允许,连忙身姿灵活地蹿到康熙身边抱起了比格阿哥,伸手呼啦小狗的头毛以示安抚。
那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小狗是世界上最可爱又暖心的存在,只是被人类摸摸头,就会爱上人类!
比格阿哥停下了防空警报器一般的嚎叫,用小毛脸儿蹭了蹭齐东珠的手指,从喉咙里挤出了往日那绵软的哼唧声,奶声奶气,和刚才嚎叫的声音判若两崽。
看到这一幕,康熙一双凤目都有些睁大了,看着瞬间恢复甜蜜乖巧的孩子,心想这小阿哥虽然还在襁褓里,却十分有趣儿,和保成的性子又截然不同。
常年身居高位,他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小奶母涉世未深,恐怕对宫中的规矩一概不知,被算计排挤也体会不到,却真诚坦率,对小阿哥的看护和爱重真心实意。
无论合不合规矩,这小阿哥被养育得很康健,瞧着也十分机灵可人儿。就光听这大嗓门儿,中气十足,余音绕梁,康熙还从未从别的婴孩那儿听见过,可见其身子骨壮实,将来定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
抬手制止了梁九功训斥那小奶母没有规矩,失礼御前,康熙也饶有兴致地伸手学着那小奶母,捋了捋小阿哥看着有些稀疏的头毛。
小奶母来不及缩回的绵软指尖儿大逆不道地触碰了龙体,不过转瞬便被她藏了回去。齐东珠僵硬地站立着,动都不动,任由康熙抒发着难得的慈父情怀,伸出带着薄茧的温热的大手,揉着齐东珠怀里孩子的头毛。
比格阿哥皱起了豆豆眉,毛乎乎的小脸上硬是又挤出了两道褶儿。他哼唧两声,显然被他父皇那能拉开十三力半弓箭的粗糙大手摸得并不太舒服,可齐东珠去哪儿来的本事给他伸张正义去?
她只能垂头看着比格阿哥,希望他实相点儿,不要再他父皇面前作妖了。虽然他是未来的天选之子,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份位不高的嫔妃所出的,还不一定能活下去的软胖幼崽。皇宫里生存不易,他可别再发动比格特技:大耳驴尖叫,把他难得温情、金尊玉贵的皇帝亲爹狠狠得罪了。
比格阿哥不知是否收到了小奶母的暗示,靠在小奶母馨香的怀抱里,黑乎乎的小鼻头抽动半晌,确实没有再次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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