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指节叩了下柜台,转身朝后院笑道:“是吧洛十一?我知道你听见了。”
后院里的黑衣少年正在喂马,杵在原地梗着脖子,一张脸冷冷淡淡,一副装聋到底的模样。
谢无恙笑得厉害,摇着头转过身,随意靠坐在柜台下面,把怀里的账簿堆在身边,一本本摊开来翻看整理。
身边的少女跟着笑了一阵,抱膝坐在他的身边,从纸堆里随手抽了一册账本,无聊地翻看了几页,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你说过想在江南置一座宅子,原来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他边收拾着账簿,边懒洋洋回答,“我后来问过江湖上的朋友,特意托人寻到了一方好宅子。”
“宅邸不大,一堂三室,配了厨房和马厩。外头是一处闲静的横街,入夜了听不见人语,偶尔有风吹草叶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讲着,分明是信口胡诌,偏偏又好像亲眼见过。
“庭中有一眼深达百尺的水井,井边一年四季都歇着鸟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院子里种了很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白色的花瓣落满庭院,像是下了很大的雪。”
“置下宅子的时候,本以为不会有去看的机会了。”他低着头笑了笑,“那时想要你去住一住,当做是替我看过了。”
“我们会一起去看的。”她侧过头靠进他的怀里,“明年就去小住好不好?”
“好啊。”他轻轻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
许久,台上的蜡烛烧了半截,火光渐渐微弱了些。
谢无恙起身,一手抱着整理好的账簿,一手拉了拉身边的少女,“好了,走吧。我们回东宫。洛十一那边应该也把要带走的卷宗都收拾好了。”
两人弯身钻进停在后院的马车,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挥起长鞭,催动着白马小步慢走离开书坊。
仲夏的夜晚,月亮又圆又亮。夜深人静,蝉声如沸,响在青石砖的路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踩过潋滟的月光,沿着小径往北而去。
一线月光流进车厢,照亮窗边小憩的人。他靠在身边少女的肩头,微微困倦地阖着眼,呼吸声安静匀长。身边的少女点了一盏灯,在烛光里翻读一册卷宗。
夏夜的蝉鸣聒噪,衬得车厢里格外宁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响。
在一个寂静的缝隙里,头顶上方传来拉紧弓弦的声音。
马车里的少女猛地抬头。
纸卷呼啦啦坠地!她一把抽出身边人的佩剑,纤细的手指握紧剑柄,倏地带起一连串肃杀的剑芒。
几乎在同时,箭矢纷纷如疾雨,从马车上方飒飒坠下!
车厢里的姜葵以长剑击落扑来的箭矢,车座上的洛十一左手执缰绳赶车,右手挥刀震开箭雨,回头低声喊:“有人埋伏在屋顶两侧。”
“多少人?”谢无恙醒了,低声问。
“少说一百……”洛十一的语气急促,“可能更多!”
击落箭簇的声音叮当响作一片,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马车里难以施展手脚,车篷迟早会被射穿。姜葵与谢无恙对视一眼,从车厢里一跃而出,立在颠簸的车篷之上。姜葵挥舞长剑击开来袭的箭矢,把两人护在纷飞的剑光里。
道路尽头,一队轻甲的军士手执火把蓦然转出,灼灼的火光照亮闪烁的兵刃,静默而沉重地堵住了马车的前路。
“金吾卫……”谢无恙注视着前方,嗓音里透着冷意,“看来他们是孤注一掷要在此地截杀我,不惜扛上私调兵力的罪名。”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姜葵低声问,“今夜私行出宫,没有告知任何人。”
“只有一种可能。”谢无恙回答,“他们埋伏月余,只为等我现身。”
“前面出不去了。”他低声喊,“洛十一!调转方向,先回书坊!”
赶车的黑衣少年一拉缰绳,催动白马在长街上奔驰,箭矢纷飞落在马车的后方。
这时,屋顶上几道黑影翻身跃下,呼啸的兵刃劈落而来!
姜葵将长剑递到谢无恙手中,足尖在车篷上一点,高高在半空之中翻折,踩在其中一道黑影身上,劈手夺过了一把长刀。
“今日没带枪,借你的刀使使。”她的声音里笑意盈盈,眸光却冰冷彻寒,手中长刀一挥,与扑来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
“当”的一响,来袭的人连连后退几步,堪堪停在车篷边缘。
来人是南乞三个帮主。滚滚飞奔的马车之上,衣袂在风中上下纷飞,三人包围住中央的姜葵与谢无恙,银亮的兵刃反射着凛冽的月华。
下一刻,呼啸的刀风与剑芒同时涌动,猎猎的晚风中兵刃的寒光刺破夜色!
几人在奔驰的马车上交战,刀剑相击的声音响彻在无边的风声里。下方的洛十一策动白马掠过长街,马蹄如奔雷滚过青石砖的道路,踏碎满地泼贱的月华,卷起无数残花落叶。
“殿下!”洛十一忽然低喝。
马车前方,一匹黑马转过街角而来。马背上一名黑袍人高高立起,迎着长街上飞奔的马车,挥起一柄沉重大刀,刀风涌动如狂潮。
洛十一按住腰间弧刀,深吸一口气,准备接下这一击。
“洛十一,专心赶车。”谢无恙低声说,“朝他冲过去。”
洛十一松开按刀的手,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起长鞭,策动白马,迎着奔来的刀风直冲而去!
谢无恙扣住剑柄,挥起一道凌厉的剑光,架住车篷上的三人。他的身边,姜葵双手握刀,后退半步,而后朝着扑来的刀风推出一击。
明明是一刀,她推出了一枪催城的气势。
两股对撞的刀风发出一声巨鸣,惊起屋檐上成群的鸟雀。涌动的乱流里,白马长嘶着拉起马车向前飞奔,与迎面而来的黑马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黑袍人扔下大刀,踏着马背跃起在空中,朝着下方的少女挥出一掌!
掌风如漩涡般卷起无数气流,冰冷的杀意近乎滚滚而来,吹开翻飞的衣袂与发丝。少女握紧长刀,刀锋向前,决意硬生生去扛那一掌。
忽然有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身后。
“扶我一下。”他轻声说。
纷乱的风里,他抬起手,接下那一掌。
狂风荡开!奔涌的气流片片掀开屋顶的筒瓦,鸟雀扑棱着翅膀纷纷散开,无数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风摇影动、飞沙走石。
这么多声音里,她只听见很轻的一声咳嗽。
那个人在涌动的风里后仰,几乎从马车上跌落下去,被她紧紧地扶住双肩。
“我没事。”他低声说,“走。”
姜葵挥起长刀,击落马车上的敌人。洛十一挥鞭赶起白马,带着马车冲入书坊后院。大门在背后轰然合拢,追来的箭矢钉在门上,发出一阵又一阵闷响。
“我没事。”谢无恙又说了一遍。
他翻身跃下马车,手中长剑挑起埋在墙角泥土里的一条绳索。他收剑入鞘,双手拉住绳索,轻轻一提。某种机括被这个动作激发,墙上射出一排弩箭,击倒了最前面的追兵。
“很早以前做的一个机关,没想过能派上用场。”他低咳一声,缓缓靠在墙边,微微喘息着,“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话音未落,箭啸声再起!
姜葵挥起手中长刀,斩落几枚箭簇,可是更多的箭簇越过她的头顶,射进背后的书坊之中,一点火光沿着箭杆飞快地蔓延。
外面的追兵在箭上抹了火油,燃火的箭簇落在堆满纸卷的地板上,瞬间烧开一片大火。一根燃烧的木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火光里摇摇欲坠。
“看来抵挡不了多久。”谢无恙仰头望着流星般的火雨,“他们要烧了这里,我们得设法出去。”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
他只喊了一声,还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谢无恙看了他一眼,平静地打断他:“不行。”
这时,一声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一道身影从对面的屋檐上高高立起,猎猎的火风掀起他的袍角。那人缓缓拉开一张硬弓,一枚箭矢越过浓浓的烟雾锁定住靠在墙边的那个人。
一点森冷的寒芒刺破火光而来。
谢无恙听见箭啸声,手指扣住长剑,挑起一道弧光,去拨开射来的箭矢。
几乎在挑剑的刹那,他忽然跌了一下,挥起的弧光起而复灭,手中长剑“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康!”有人冲过来。
少女挡在他的面前,刀光旋转着削落箭矢。她飞快地旋身,伸手去接往下跌倒的人,紧紧地把他抱住。他无声地跌进她的怀里,轻轻闭上眼睛,身体稍稍颤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少侠!”洛十一挥刀击落箭矢,往这边靠过来。
姜葵扶起昏睡的人,将他的剑紧握在手中,“他方才接了那一掌,体内的伤势发作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
“江少侠,从书坊侧门到温亲王府有一条小道,是殿下很多年前以防万一留的退路。”
洛十一低声说,“我驾着马车冲出去吸引注意,你带殿下趁着混乱离开。”
“不行。”姜葵摇头,“你这样出去就是送死。我们一起从侧门走。”
“江少侠,”洛十一低低地说,“倘若一起从侧门走,没有人走得掉的。要保殿下安全离开,我说的是唯一的办法。”
“不行。”面前的少女固执地摇头,“倘若他醒着,他绝不会答应。”
洛十一静默片刻,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以世家公卿的至高礼节,郑重地整理了一身衣袍,把沾灰的前襟缓缓抚平,而后双手拢袖徐徐跪地,行了一个叩请的大礼。
这个少年忽然以此大礼把她逼到了一种无法拒绝的地步。
“我出身于青莲洛氏分家,十一是我的行第。当年大家长犯下大错,全府上下处斩、男子杀头、女眷为奴。胞妹为保下我而死,我顶替她的身份,被编入奴籍、任人买卖。”
这个一向冷淡的少年也许一生都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十余年前的长乐坊……江少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低声说,“殿下在黑市上带走了我,以公卿之子的礼仪敬我。”
“此后……已过十余年。我原本十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面前的少女深深望着他,握剑的手轻轻地颤抖。她静了片刻,很慢地闭上眼睛,“他会很难过的。”
他右手按刀,深深再拜,“多谢江少侠成全。”
随即,他翻身跃上车座,戴上斗笠,一手执起长鞭,一手挽住缰绳。燃烧的箭矢像是流星那样从天边坠落,背后的房屋在大火中倾倒,无数纸卷和书页如同萤火般飞舞。
“江少侠……”灼灼火光里,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等殿下醒了,你能不能同他说,我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那一日是仲夏,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仲夏之夜,蝉声聒噪,流萤点点,漫天都是繁星,风里有遥遥的笙歌传来。
有人留在了这个夏天,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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