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应了声,“我在。”
她晃了晃他的手,“谢康,别睡。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他梦呓般地问。
“说点小时候的事吧。”她拉着他,“你有好多事都没跟我说呢。”
“小时候的事……”他念着。
静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么?”
她想了想,“是在书坊吗?那天师父领着我去见你,你在屏风后沏茶。”
他笑了下,“不是。”
“那是在宫里吗?”她又问,“我曾在一棵白梅树下见过你睡觉。”
“不是。”他很轻地摇头。
最后他说,“十年前,在这里。”
她望向他,望着他躺在窗下的模样,忽然怔住了。
十年前的回忆如同潮水那样漫漫地卷来。
十年前的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有人当街杀人、血溅长街。他们的师父行至此地,提一杆长枪,血战三日,在这里立下了不许流血杀人的规矩。
震天的喊杀声中,她抱着她的枪,跟在师父的背后救人。那个微亮的黎明,她在这座院落里,遇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躺在一扇窗下,安静地闭着眼睛。有人提着刀,要杀他。
于是她拔出了她的枪。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救人。
她在明净的晨光里,朝那个少年伸出手。可是他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救的。”
她回答:“你值得的。”
那是他们的初遇。
没有茶香也没有梅花,只有三千声晨鼓如潮。
他们在人间最烟火处相逢,一个人伸出手,另一个人接住了。
第98章 亲吻
◎无数次的。◎
“想起来了么?”
“嗯。”
坊间的喧嚣声声如潮, 落进院里变得很渺远。屋外的树上鸟雀啁啾啼鸣,屋里的炭火毕毕剥剥地响着,窗边那枝白梅凝着一粒雪, 摇摇欲滴。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啊。”片刻后, 她轻声说。
“我是你捡回去的。”他轻轻地笑着, “不然的话,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吧。”
静了一会儿,他很轻地说,“其实我当时不是很想活了。”
霞光从窗格里漏来, 一格一格地流淌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烛火里, 他的侧颜笼着淡淡的一层光, 朦胧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那些年的长乐坊很乱,死人是一件很随意的事,那些人提着刀四处杀人。那天我又发病了,一个人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觉得死在那里也挺好的。”
他笑了笑, “和所有不知名的尸体躺在一起,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也很好。”
她摇了摇头, 敲了下他的头顶, “别这样想。”
“嗯。我不会这样想了。”他点了下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去想。”
“而且, ”他低眸笑了一下, “那天你把我捡走了嘛。”
“我记得,我当时捡了你走,送到师父的酒坊。”她捧起脸, 回忆着, “你就躺在床上, 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我觉得你好闷。”
顿了下,她又问,“所以你是那时候就拜师了啊。”
“嗯。”他点了下头,声音里透着点怀念,“你把我捡回去以后,师父注意到我身上的旧伤,收了我为徒,教我修习内力,以此来吊着我的命,否则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怎么会在长乐坊呢?”她问,“那个时候的长乐坊很危险……根本不是皇太子会去的。”
“听说,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这里住过。”他低低地说,“就在这个院子里。在她遇到父皇之前。所以我置下了这个院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眸光低落,“我是来探寻她的身世的。那些年里,宫里的人只告诉我,她出身于南方某个大氏族。我想知道她……”
为什么不要他。
宁肯以最决绝也最残忍的方式,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身边的少女握紧了他的手,“你后来……知道原因了么。”
“嗯。大约知道了。”他低声说,“现在不想说。以后我带你去见她的棺椁。”
“其实……”他又说,“你已经见过了。”
她静了下,“是那座陵寝吧?”
“是。”他闭上眼睛,“那是父皇的秘密。他其实是个很严明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也许他这一生最大的妄为,就是娶了我母亲吧。他立她为后,还立我为储君。”
她低着头,声音发闷,“我觉得你父皇对你不好。”
他笑了下,“他是天子,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坐在那个位子上,已经无法拥有什么私心。他信任我,我是他的刃,替他挡剑,也为他杀人。”
“这些年里,我与北司宦官为敌,他是清楚的,也默许我如此。”他低声道。
她撅起嘴,“他为什么要任凭宦官掌握那么大的兵权?”
“这事太复杂了。”他笑了声,试着解释,“你想想看,比之朝官、外戚、功臣,对于天子来说,身边的宦官才是最为切近、最可信任之人吧?再者,听闻当年十七子夺嫡,余公公最终支持了父皇。”
他想了想,“他们有点像政治盟友。”
“不过事到如今,宦官监军政、统禁军,若放任其操纵朝权,肆志无所惮,朝上各分朋党,更相倾轧,我朝危矣。”他低语,“我与如珩常论朝政得失、军国利害,决意杀之而永绝后患。”
“你……”她低声说,“原本想做完这件事就赴死么。”
他垂眸,“嗯。”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拉着他的手,“我不怕难过。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我陪着你一起面对。”
“笨蛋江小满。”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想要你经历……”
死亡。
她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死亡,他不想要那是他的。
“逝者已矣,这是人世间最颠扑不破的道理,可是活着的人怎么也看不破。我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低低地说,“敬德五年秋日宴事发后,死了一百七十人,每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太痛了。”
他的指尖微微地发颤,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抬起眼眸,望着她笑了一下,眸光温和又干净,好似冬日里洁净的阳光,哪怕在雪天也有暖意。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个人世间,倘若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我了。可是倘若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更高兴。”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我时常觉得……”
凝在窗边白梅的那粒雪融化成水,从花瓣边缘坠落,很轻地一响,“啪嗒”。
身边的少女忽然以温暖的手指封住他的唇。
然后她俯身下来,吻了他的眉心。
他的眸光颤动。暖风从窗外涌进来,携着雪,白梅气味,早春的潮湿,衣袂与发丝交织着,缠绵,纠缠,一缕香在风里浮动。
“留下来。”她低声说。
他的呼吸几乎屏住。她的吻落下来,很慢地落下来,吻过他的眉心,眉骨,眼睑,微颤的眼睫,然后是挺拔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的唇角。
微暖的,柔软的,像是抚摸,无数次的,在他沉睡的时候,无数次的抚摸。
霞光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留下来。”她在他的耳边说,“陪着我。”
很慢地,他闭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好。”他轻声说。
此刻他没有力气,动弹不得,否则他会倾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回给她数不尽的拥抱和亲吻。她就像早春的阳光,像夏季微醺的风,他要抱她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生所有的太阳。
他的指尖微动,被她扣住,然后她倾身而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畔忽然地轻笑,“你是我的了。”
“有点像是在趁人之危。”她悄声说。
从窗缝里漏来的光流淌一地,少女的眸子又清又亮,带着点狡黠,小狐狸似的。她的眉眼弯弯,眼瞳里落满了漂亮的光,明镜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低笑,“一直是你的。”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巧的下巴一扬,蹭到他的颊边,撩拨似的一下。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耳边听见她慢慢说着,“沈药师说,我为你疗伤的法子很好,以后可以继续用。以前师父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对吧?这种内力可以帮你抵抗体内的寒气。”
“嗯。”他点头,“师父自己也有伤在身,因此能帮我的有限。”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她的语气有一丝得意,“每日帮你疗伤,对我来说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继续道,“沈药师说,今日用的是新药方,治疗效果意外得好。等你的身体再好转一点,还继续用这种药物治疗。我们慢慢来,总会治好你的。”
“好。”他温顺地点头。
片刻后,他微微侧过脸,忽然问,“我一直有个疑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祝子安和谢无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很早。”她低着头笑一下,“其实我一直知道的。我心底里……是知道的。”
早在心里知道之前,身体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忍不住问。
她想了想,趴在他的耳畔,轻轻地回答,“因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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