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箭矢纷纷如雨坠落!
姜葵抖开白麻布包裹,挥舞长枪击落飞来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边,手指扣住剑柄,剑光翻涌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两人背靠着背,同时仰头。
油灯扑地灭了。一线微光从窗格外落下,窗纱后隐隐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队动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座粮仓。
“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懒道,“蒲柳先生怎么得闲来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来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办事不力,白头老翁把你贬到淮西来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与其担心我的前程,不如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
顷刻间,又一波箭雨落下!
姜葵挥起长枪,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紧紧护住圆内的两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个麻袋,低声道:“我们走。东西已经拿到了,出去与洛十一会合。”
两人在粮仓内急速奔走,很快冲出大门。段天德领着一队人在身后追赶,两人边走边战,从后院高墙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团黑暗,草木沙沙作响。追兵紧随其后,死死咬住前方的两人。箭矢不断呼啸而来,银亮的箭簇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忽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兵刃之声与奔马之音。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
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官兵,与身后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里,两方人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战在一处。霎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经引来了,马车等在前方小巷。”
原来洛十一按照约定,带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后,重又把他们引回粮仓附近。这条路上没有掌灯,树影间漆黑一片,两队人马撞在一起,误以为是撞上了敌人,立即激烈战作一团。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赶车。”
他顿住脚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来,我就不奉陪了。”
姜葵双手握枪,震开段天德的一道刀风,逼得他退后数步。紧接着,祝子安轻轻扣住她的手,两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飞速离去。
段天德怒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一人的长弓,一口气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眯,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后心。
“杀!”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划破苍然夜色。
姜葵挥动长枪,荡开扑面而来的兵刃,忽闻背后箭啸声穿风而来,冰冷的杀意死死锁住后心。
瞬息之间,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身边的祝子安挡在她面前,雪白衣袂在风中翻飞,乍涌的剑光带起一道明灭的剑弧。
剑弧劈落来袭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很轻地咳了一声。
“走。”他低语。
借着婆娑树影的掩映,两人的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经赶着马车过来,两人飞快地钻入马车内。车厢外白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如奔雷涌起,冲入荒草幽深的小径,渐渐在黑夜里远去。
“殿下,”洛十一在车座上回身,语气急促,“我引走官兵时,发觉淮州府内大队人马正在离开,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紧紧蹙眉,“他们还是要对匪帮下手。”
他低咳一声,“淮西既无匪乱,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兴兵之事,先斩后奏,逼得朝上应允他增扩兵权之请。”
“官兵既然决意剿匪,匪帮守不住的。”他的眸光凝重,“我们即刻赶往白石山寨……”
“我赶往白石山寨,”姜葵打断他的话,“事关重大,你即刻回禀长安。”
她望着他,“你受伤了。”
他怔了下,摇头,“我没有……”
话未说完,“啪”的一记手刀落在他的后颈。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体往前倾斜,昏倒在她的怀里。
颠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她伸手探进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她拨开木塞,往里面扫了一眼,咬紧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诉我。”
一缕晓光亮起在天边,照在身边人的面庞上,他的神色近乎苍白如纸。她的手指微颤,轻轻脱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触到一把温热。她低下头,手指间染了一片红,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着牙,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箭伤。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划开一道道伤痕,不断渗出的血浸湿了他的衬袍。他的体温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着他的指尖滚落在衣袂之间,一滴滴洇开一团深红。
他根本感觉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笼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近乎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止住心里的情绪,迅速撕开一角衬袍,为他包扎伤口。而后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把内力送入他破损的经脉里,竭尽所能地为他疗伤。
他靠在她的怀里,低低咳了一声,唇边一抹极淡的血迹。她埋在他的颈间,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头轻轻地发颤。
许久,天光明亮,窗外风卷雪飘。
“洛十一。”她低声喊。
“在。”车座上的少年低声应道。
“带他回长安。”她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淮西有反意,一应证据皆在。他必须即刻回禀朝廷,请求圣上立下决断。这是命令。”
“明白。”洛十一低喝。
“另外,”她低低地说,“回到长安之后,先送他去疗伤。在他身体好转之前,绝对不准他乱动。”
她低着头,笑一下,“这是私心。”
“看紧他。”她轻声说,“我不许他再受伤了。”
“明白。”洛十一深深颔首,又低低问她,“江少侠是要……”
“我赶往白石山,全力助他们守寨。”她笑了笑,“我毕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着我呢。”
她俯下身,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阳光里安静地沉睡,有一种初雪般的宁静。
摇摇荡荡的马车里,她轻轻抱了抱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倾听他的心跳声。天光涌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闪光。
马车停了,她提起长枪,迎风走入漫天的雪里。
道路尽头,赵小川牵了两匹马,在风雪中按刀行礼。
“我方才收到寨中传信,官兵连夜出发剿匪。”他低声道,“山寨的位置还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军包围……恐怕凶多吉少。”
他苦笑,“只怕这一战后,匪帮将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这里,就此告别。”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识,以此一拜,谢当年知遇之恩。”
姜葵扶起他,“我与你一同回山迎敌。”
“姑奶奶,”赵小川摇头,“这是我们匪帮的事,不该把你卷入这趟浑水。”
“我既为白石寨主,便与山寨共存亡。”姜葵平静道,“行走江湖无非恩义二字,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若我在此时离开,内心不得安宁。”
赵小川肃然片刻,不再言语,恭敬弯身把缰绳递到她的手中。她挽起缰绳,翻身上马,一杆长枪立于身侧,枪尖反射着明亮的光,仿佛要破开此间风雪。
晨光披落如练,天风浩荡而来。两匹马长嘶一声,冲出高大的城门,踏过潺潺的溪流与积雪的山路,奔入广阔的山野间。
风雪一声又一声,卷过漫山遍野。
晌午时分,两匹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间小径而上。山下官兵组成方阵,缓缓移动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长风中滚动,犹如一卷漆黑的波涛。
马背上的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俯瞰下方大军行进。
为首的旗手挥舞军旗,左右两军缓步前进,形成一支两翼收拢的鹤阵。庞大而有序的军阵逐渐汇成整齐的方队,弓箭手与轻卒从阵中凸出而来,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
“他们会在今夜发起进攻。”她低声道,“我们进山堂议事。”
山寨大堂里,炭火熊熊燃烧,一张圆木桌摆在正中,上面摊开一张复杂舆图。为首的几名山匪已经等在堂前,见到姜葵与赵小川一前一后而来,齐刷刷抱拳行礼。
“官兵来了多少人?”姜葵问。
“大约三千人。”一名山匪答道,“目前调动的是附近县城的军队,淮州官府的人马仍在赶来的路上……只怕会越来越多。”
“我们能作战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山匪抿了抿嘴唇,“满打满算。”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在座的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官府名义上是剿匪,实为以此一役立功,逼请朝廷增扩兵权。”姜葵低声道,“因此他们必定只求一举攻山,不愿拖延时间。”
略作思忖,她继续说,“有人已将淮西形势回禀长安,最快的轻舟往返大约要半月……我们只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传旨。”
“半月……”身边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姜葵以掌心按在面前舆图上,“我说能就能。”
半日内,山堂内诸人急切商议备战,往返出入人员络绎不绝,将一道又一道传令送往山寨各处。磨刀声与兵刃声响彻山寨,伴着战旗与火把呼呼作响,满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黄昏时分,霞光漫卷天地,风雪萧萧无边。一声嘹亮的号角响在漫山遍野,回荡在积雪的山谷之间,惊起成群的鸟雀。
原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隐隐的烟尘。官兵大军开拔,雄浑的进军战鼓伴着整齐的脚步声,震得满座山寨旌旗鼓动,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阵前,少女身骑白马,挺枪而立,五尺青丝在风雪中犹如一柄苍翠的名剑,仿佛要割开漫天风雪与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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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滚滚,卷起路边积雪。
一线月光从云层中倾泻,照亮了马车里的人。
他盖着一件大氅,倚靠在车厢壁上,静静地沉睡着。月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投落很浅的碎影,衬得他的睡颜静谧苍白。
一团雪从车篷上扑簌簌滚落,带起一点微风经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睫轻颤一下。
谢无恙低咳一声,睁开眼睛,望见窗外月落九天。
他撑起身体,勉力坐起来,以指节轻轻叩击窗棂,“洛十一。”
“殿下,你醒了。”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回头看他,“我带你看过附近郎中,简单处理了箭伤,血尽量止住了。淮西私藏军械的证据已由江万年带走,我们现下正赶往去长安的船。”
“回去。”他轻声说,“先去淮州。”
洛十一默然片刻,低声喊他,“殿下。”
“回去。”他淡淡道,“睡着之前的事,我大约记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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