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这时,他示意姜葵止步,“少侠请稍等,我去寨里传话。”
    耳边传来兵刃摩擦之声,接着是窸窣的脚步声。姜葵闭了一会儿眼睛,片刻后有人领她进到山寨之中,四周的谈话声越来越响。
    随即,有人对她道:“敢为少侠引见我寨寨主。”
    姜葵扯下覆眼白纱,扬起脸,望向前方。一人从兽皮交椅上起身,皂布青衣,草编绦带,腰间一把长刀,刀柄上赤铜环首反射阳光。
    “‘落花点银枪’江少侠,”那人对她作揖,“许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笑道:“果然是故人。别来无恙否?”
    随即,她抖开白麻布包裹,拔出了长枪。
    -
    白石山脚下,镇上酒肆里。
    一线月光从窗纱斜落,落在角落里一张方桌上。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支起手肘,轻轻托着脸,低垂着头。一泓月光里,他的眼眸静阖,似乎睡着了。
    子夜将至,酒肆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洒扫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收拾桌上几碟小菜,不留神碰响了一旁的酒壶,“啪嗒”一声。
    年轻公子慢慢睁眼。
    小厮急忙点头哈腰,“恕罪恕罪。吵醒公子了吗?”
    “无事。”年轻公子微微笑问,“几时了?”
    “将近子时了。”小厮答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年轻公子低笑,“是啊。想等的姑娘没来赴约。”
    小厮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似乎落寞,暗自思忖着,这样气度卓绝的公子,不知是怎样的佳人令他神伤。
    这么想了想,小厮安抚似的问道:“我再为公子上点热酒,暖一暖身可好?”
    “多谢好意,但也不必了。”年轻公子笑了声,“她不来赴约,我便去寻她。”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从大氅里摸出一小袋碎银,随意搁在桌上,转身推门而出。
    小厮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出门的时候,手指轻扣剑鞘,恍然有霜寒般的剑气溢出。
    小厮眨了眨眼,打了个寒颤。
    白石镇外种了一圃方竹,此时正值冬季,竹叶枯折覆雪,窸窸窣窣。
    祝子安提了一个酒壶,慢饮慢酌,行至竹林前,微微仰首,折了一根竹枝,手指稍稍扣住,而后徒步上山。
    林间满路雪落簌簌,月光洒落树影斑驳。他披一件大氅,提一个酒壶,以一节竹枝点地,踩着积雪的石阶,沿山路徐徐而上,仿佛一位山间旅人。
    山路行至一半,有山匪小队望见生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深夜叨扰,实在抱歉。”祝子安作揖,“我来山上寻人。”
    “山寨有令,未经引介,生人不得上山!”为首的山匪高喝,“将此人拿下!”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无半点恶意,真是上山寻人。”
    “拿下此人!”山匪拔刀。
    兵刃抽出的声音不绝,紧接着几道人影飞扑而来,朝祝子安挥起兵刃。他叹息,抖落肩上大氅,扣紧手中竹枝,徐徐上前一步。
    下一瞬,竹影带起一个浑然的剑弧,顷刻间剑光如霜雪纷纷。
    闷哼声中,人影东倒西歪了一片。
    “敌袭!”山匪高呼,“来人!来人!”
    越来越多的山匪围了上来,在祝子安周围结成一个密实的圆。
    他复又叹息,再上一步。第一个剑弧未尽,第二个剑弧再起,他周身竹影婆娑,带起闪而复灭的剑光,逼退扑来的人潮。
    奔来的人流如浪,将他团团围拢,跟着他缓缓前行,却不敢再贸然发起攻势。
    冷月无声中,他折一根竹枝,一人一剑,白衣提酒,一步步上山。
    行至山腰,步入山寨,前方忽有喧哗声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前方挤得水泄不通,里面传来一阵阵打斗声与惊呼声,伴着叮叮咣咣的兵刃之声,一片片闷哼,以及一道呼啸的枪风。
    祝子安微怔一下,随即低低笑了声,止住脚步,朝里面高声喊道:“少侠,可否一见?”
    人群里似静了一瞬,接着少女的声音清亮响起,“来见!”
    大片的人群如潮水般破开来,中央立着青绢箭衣的少女,一杆长枪迎风而舞。
    她踩在一把兽皮交椅上,拨开飞扬的长发,在风中回头,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静静交织在人群上方。
    她歪了歪头,忽然笑了,“你好没耐心。”
    他低笑着,“说好了半日的。”
    顿了下,他问她:“你被什么耽搁了?”
    “整顿山寨。”她提枪,轻笑,“山寨规矩,最能打的当老大。不服气的统统打过一顿,我现在已经是大寨主了。”
    “我说为什么山里没几个看门的,原来都去看你打架了。”他无奈地摇头。
    姜葵轻哼一声,收了枪,转头笑看身边一人,“赵小川,该叫我什么?”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急忙一拜,朗声道:“姑奶奶饶命!”
    “这位是?”祝子安笑问。
    “白石山寨原寨主赵小川,现在是二寨主了。”姜葵懒洋洋地介绍,“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从前做过山匪?”
    “记得。”祝子安颔首。
    “他是我当年收下的跟班之一。”姜葵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长安混不下去,跑来淮西混,听到我的名号,竟敢不来迎接。”
    赵小川小声嘟囔:“姑奶奶,我根本不知道你来了。你一上山就先揍我一顿,也该解气了吧?”
    他转头望向祝子安,又好奇问道:“姑奶奶,这位是姑爷爷吗?”
    话刚出口,他挨了一拳头。他抱着脑袋逃窜,看见祝子安微微笑着,对他抱袖作揖,“初次见面,在下祝子安,江湖上有个诨名作‘蒲柳老先生’。”
    “久仰先生大名。”赵小川连忙还礼,“不知先生竟如此年轻。”
    祝子安笑道:“我在漕帮有一位朋友,托我来淮西查匪乱一事,还请赵二寨主知无不言。”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赵小川略作思忖,“今日夜色已晚,我先安排二位住下,明日必定将我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赵小川领着两人往山寨深处走去,姜葵走在祝子安身边,轻轻扶了他一下,低声问:“你还好么?”
    “还好。”他笑了声,“在镇上睡了半日,方醒来没多久,此时倒是不困了。”
    “姑奶奶,”这时,赵小川回头问姜葵,“寨子里地方小,空屋子实在不多,你们是要两间么?”
    姜葵平静回答:“一间足够,有两张床即可。”
    赵小川眼睛一眨,悄声问祝子安:“先生,你真不是我姑爷爷……?”
    他还没问完,脑袋上又挨了一拳头。
    白石山匪帮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数座山寨依山而建,掩在山腰处的层叠密林之中。
    山寨深处有一片幽静的松木林,林间错落着筑成几座竹屋。风吹枝头雪落,厚厚铺满屋顶,屋顶下方点着几盏油灯,灯火在晚风里盈盈跃动,透着明亮温暖的光。
    赵小川把姜葵祝子安两人安排在一间空置的竹屋里,喊了几个山匪送来一应衣物,然后飞快地退下了。
    两人很快拾掇完毕,各自前去打水沐浴。姜葵回来时,望见竹屋里空无一人。炭盆已经烧热了,烘得屋里微微暖意。床边案几上放着一个木漆盘,上面搁了一盏助眠的花茶。
    漆盘底下压了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笔,“找地方发呆。”
    翻到背面是:“早点睡,别等我。”
    她轻轻哼一声,撇了下嘴,“大晚上的又不睡觉。”
    放下字条,她提了一壶酒,转身推门而出,在松木林间轻盈地起落。
    深冬林木间,风吹簌簌雪落,漫山遍野尽是一片悠然的哗哗声。
    松木最高处,有一人倚坐在枝头,低眸遥看山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流成交织的长河,如摇曳燃烧的海,又如寂静明亮的湖。
    少女足尖轻点,落在一截覆雪的枝头,笑吟吟问他:“你又不睡觉?”
    “睡不着。”他懒洋洋地答,“想点心事。”
    “你最近总在想心事。”她轻轻地说,坐在他身边。
    她拎起酒壶,拨开木塞,递到他面前,“喝酒么?”
    “不怕我喝醉了掉下去?”他笑。
    “反正我会接住你的。”她也笑。
    他接过酒,慢慢饮着,也不说话,只是遥望山间雪落,松风吹雪,雪坠人家屋顶,覆上茫茫无尽霜白。
    “其实你今日不该那样来找我的,”她忽然说,“你在镇上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我知道。”他轻声说,“但我很想你。”
    “不过半日就想么?”她失笑。
    “嗯。”他点头,“一刻都想。”
    她笑着摇头,“你这么快就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也摇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他很轻地说,“我不想你知道。”
    她怔了下,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倾听松风卷过积雪,扑簌簌落在林间。
    月光无声坠落,再坠落,落在霜雪的枝头,落在婆娑的树影间,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江小满。”
    他忽然很轻地喊她。
    “你觉得……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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