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埋在凌乱发丝里的耳廓微微红起来。
扑的一声,灯火熄灭了, 宫室里陷入一团漆黑。他躺在寂静的黑暗中, 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袍声, 接着有人掀开另一边的被子,飞快地钻进来,动作很轻地躺好了。
少女的呼吸温热,肌肤也温热。她的长发散乱地落到他的枕头上。有一种清幽好闻的香气,从她的发间,从他的枕上,一丝一缕地飘荡过来,晃晃悠悠递到他的鼻尖。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悄悄睁开来,偏过脸,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她。
她察觉到了他在看她,但是假装没有察觉。她紧张地阖着眼睛,连睫羽都在紧张得发颤。朦胧的星光里,她的两腮绯红如霞,漂亮的唇线抿起来,柔软的唇瓣轻轻咬住。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久到她实在装不下去了。
“你睡不着么?”她小声开了口。
“抱歉。”他立即回答,闭上眼睛,背过身去。
他记得她不喜欢他看她。
“别道歉。”她侧过身,面向他,看着他的背影,“你回来。”
他微怔,“什么?”
“我说,”她的声音更小了,“谢康,你转回来,面对我。”
身边的人安静了一霎,慢慢翻过身,转回来,看着她。
零落的星光从纱幔上垂落下来,落在面对面的两个人身上。微弱的光芒里,依稀可辨彼此的面庞,眼眸,睫羽的弧度,眉骨的光影。
以及微微发烧的脸颊。
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你怎么会睡不着?”她问他。
“我……”他开口,顿住。
很紧张。
生命中第一次,和喜欢的女孩,并肩躺在一起。
寂静就像水一样,流淌在星光四溢的纱幔间。毕剥的炭火声,很低沉地响着。
这个流水般的良夜。身边的女孩美得如同璞玉。
他不想睡,想记住。
“我们说说话吧。”她说。
“明天,”她想了想,“我陪你。我们先去温亲王府,回来以后送你去药浴。晚一点等你好些了,可以稍微吃点甜膳,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做。再过几天,雪下得更大了,我们在东宫点满雪灯。”
她继续讲,“新年快到了。好几处殿室都要换桃符,还要挂春幡,要准备好多爆竹,还要进一些新酿的屠苏酒……”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满是对过节的期待。他倾听着她的声音,慢慢地睡着了,梦里有除夕夜的烟火香气,新年的爆竹响,鳞鳞相切的歌舞百戏声。
她望着他。他的眼睑轻阖,睫羽渐渐垂落,脑袋歪到一侧。他的呼吸声很轻,又很沉,传到她的耳边,一声又一声,明明极为浅淡,却清晰得不可思议。
“谢康,你还会陪我过很多个新年的。”她轻声说。
然后她在被子里伸出双手,把睡熟的他紧紧抱进怀里。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抱着他为他渡气疗伤。他的体温在她的怀抱里渐渐升高,他的心跳声变得有力了一些。
她早已经想好了。她不能让他察觉这件事,只能趁他睡熟的时候。他们修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力,她悄悄在夜里为他修补经脉,他醒来以后根本无法察觉到。
渐渐地,她也困倦了,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睡着了。
良夜满室寂静如许,星星点点的莹尘在纱幔间起舞。
-
翌日清晨,庭中树上鸟雀叽叽喳喳。
一架马车静悄悄从东宫偏门出发,沿一条僻静的小道前往温亲王府。
晨间阳光清冽,扑簌簌的积雪从树梢上滚落,在青石砖路面上溅起一团雾气般的雪粒。车轱辘经过树下,几只灰羽麻雀跳着躲开,呼啦啦飞起如一片云。
马车里,谢无恙捧着一个银叶小暖炉,困乏地倚靠在车厢壁上,低垂着眼眸。
姜葵坐在他对面,望着他耷拉下来的脑袋,忽然闷不做声地坐到他那一侧,把肩膀递过去。
他倦倦地抬眸,问她:“什么?”
“你靠着我睡吧。”她闷闷地回答,“不然你摔下去会撞到头。”
“……我才不会撞到头。”他很轻地反驳了一句。
他太困了,脑袋一歪,倒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她低哼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扶着他平稳地靠好。
然后她把脑袋抵在他的发间,从温沉的檀香味里寻找一种清冽的白梅气味。
马车一路上颠颠簸簸,经过朱红的宫墙与高大的槐树,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小道,沉沉闷闷作响。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卷毛毯,倚靠在车厢壁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对面坐着一袭绯色宫裙的少女,正托着腮看窗外的落雪。
“醒了?”她回过头,“马车在温亲王府里停了很久了。”
“人都到齐了吗?”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不想动,“没到齐的话,我再睡一下。”
她笑起来:“谢无恙,你可是皇太子,怎么可以这样躲懒?”
“起来啦。”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伯阳先生到了。周大人还没来,说是要去接一个人。”
“好。”他轻轻打着呵欠,从毛毯底下钻出来,捧着他的小暖炉。
姜葵往他的肩上披了一件狐裘,挽住他的手臂,陪着他走过弯弯绕绕的小径,推门进入温亲王府的书房。
书房里茶香袅袅,地板上铺着细软竹席,四壁间挂着水墨字画。七张书案摆成一小圈,案上奉着淡茶,茶盏里浮着晒过的红枣与枸杞,茶水还是热气腾腾的。
七张书案里已经有三张前坐了人,分别是温亲王谢珩、太子太师凌聃与皇长女谢瑗。
谢瑗望见姜葵,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匆匆行过礼,急切地朝她招手笑道:“皇弟妹,坐皇姐旁边可好?”
姜葵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无恙忽然咳嗽起来。
“你哪里不适吗?”姜葵慌忙问他。
他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拉着她坐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她递了一盏茶到他的手里,他低着头缓慢地饮着,咳嗽声渐渐止住。
于是姜葵便坐在了他身边的座位上。
“……可恶。”谢瑗小声说。
谢无恙低着头饮茶,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谢沉璧,敢跟我抢人。”他悄声道。
谢珩坐在主座,看见这一幕,摇着头笑了笑,然后关切地望向小皇侄,问道:“无恙,你遇刺时受了伤,又病了这些日子,现下身体可好转了?”
“已经好多了。”谢无恙颔首,“似乎比以往恢复得还要快些,多谢老师每日来为我疗伤。”
一旁的太子太师凌聃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知道姜葵在为谢无恙疗伤,答应了帮她一起瞒着谢无恙。
几人寒暄了一阵,书房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一身深绯色官袍的翰林院周宁止推门而入,随即转身引了一个人进来。
“夫子晨安。”坐在书案前的三个学生齐声说道。
来人是国子监长盈夫子,今日也被温亲王谢珩请来议事。姜葵、谢无恙和谢瑗都是她的学生,一见到她出现在门口,立即齐刷刷低下了头。
谢珩笑了一声,转头对他们道:“今日不是上课,你们不必拘谨。”
几人互相行礼入座,开始商议近日的政事。姜葵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悄悄侧过脸去看谢无恙。她第一次见到他此时的模样。
年轻的皇太子捧着暖炉,端坐在书案前,专心地倾听谈话,时不时微笑颔首,偶尔提出几句建议。他的周身笼罩着一种温和的气度,谦和而不失尊贵,恭让而不失端庄。
他深得文人官员们的喜爱,大约与他待人的这种姿态有关。他是身居上位者,待人却极真诚,无论市井平民还是皇亲贵胄,他都一以贯之地坦诚以待,因此为人且敬且爱。
姜葵忽地想起这位皇太子在乡野间赶牛车的样子,在心里静悄悄笑了一下。
她见过他挤在人堆里等大车,在酒肆里笑着碰杯,在屋顶上喝醉了囫囵睡去。她认识一个很特别的皇太子,轻狂又放旷,很爱笑,还有点爱使坏。
她认识的他,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席间的谈话正进行到对皇太子遇刺之事的讨论。
谢无恙想办法取得了受岐王指使的刺客人证,而谢珩在联系相识的官员搜集弹劾岐王党的证据。长盈夫子的学生遍布朝野,足以影响朝上舆论。等到势成,翰林院周宁止便可以趁机在御前进言,请求圣上彻查岐王府。
待到舆论渐渐发酵之时,谢无恙便装作落水负伤后回到东宫。
“圣上这些日子为你遇刺之事动怒,连续下了数道圣旨找你。”谢珩朝谢无恙颔首,“你在宫里重新露面时,可以装得病重些,朝上自然有人会为你不平。”
“装病么。”谢无恙笑道,“我很擅长。”
他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夫人,有劳你了。”
三日之后,东宫放出消息,落水失踪的皇太子身负重伤,在民间养病多日后终于被寻回,回来后始终昏睡不醒。
东宫的宫人忙忙碌碌,来往出入药藏局取药。敬文帝前来探望数次,又遣了数名御医为皇太子诊治。整个东宫几乎浸在了浓郁的草药气里,汤水药罐声响得当当啷啷。
朝野之上议论纷纷,为皇太子鸣不平者多得可以在承天门下排长队。民间舆论亦愈演愈烈,市井闾巷之间皆有愤然为皇太子慷慨发言者。
又三日后,黄昏时分,东宫偏殿。
殿里的人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身后一位绯色宫裙的少女匆匆推门而入。
“夫人。”他顿笔,抬眸,“何事?”
姜葵揽了裙摆,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你可还记得,宫里有两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曾在药藏局往你的药里投毒?”
“记得。”他颔首。
“……他们有动作了。”
作者有话说:
沉璧:(招呼小满)来皇姐这里坐!
小谢:(开始咳嗽)
小满:(慌忙照顾小谢)(坐在小谢身边)
沉璧:……可恶。
第79章 握紧
◎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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