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 她开始哭。
眼泪无声淌过她的脸颊,掉了线的珍珠一样,沿着漂亮的下颌线往下坠。
她哭得很小声,低着头站得笔直, 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只有肩头在轻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她的脑袋, 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一粒又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自她的眼角滑落, 砸在他的衣袂间, “啪嗒”落成细碎的莹尘。
他的心即刻随着那个响声一道被掰碎了。
两个人在花树下站了很久, 任凭漫天星辰起落。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 似是一种无言的宽慰。她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数不清的情绪漫过心上,被他无限地包容。
又过了很久, 她终于哭完了。
“谢无恙。”
“嗯。”
“多谢你。”
“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 他松开手,低头看她:“你好点了么?”
“嗯。好多了。”
她仍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睫羽上沾着泪珠。
他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恰有一阵风过, 吹动他发丝间的水滴。
“啪嗒”一声, 水滴落在她的睫上,倏忽滑落下去。
她眨了下眼睛,这才发觉他全身湿透,大约是方从药浴里醒来。
“你……”她咬着唇,“当心着凉。”
她推着他进了偏殿里,催促他去换衣服。
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她抱着膝盖坐在屏风后,低头想着她的家人。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在头上盖了一张白巾,慢慢地走出来,陪在她的身边坐下。
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方白帕,她接过了却不拭泪,只是在手心攥成很小的一团。他的手指又微动了一下,仍旧不敢碰她,只能这样陪她坐着。
袅袅盘旋的雾气里,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他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温和地坐着偏过脸看她,不说话亦无动作,只是长久地陪伴着。
“……十五日后处斩。”
她终于开了口,嗓音因为哭了太久而微微沙哑。
似有一柄极薄的小刀割过他的心上。
“还来得及。”他低声说,“我去见父皇,再去御史台,然后去大理寺……”
“别说啦。”她疲倦地摇着头,“谢无恙,那是你父皇,你知道的。圣旨已经下了,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一定有。”他倔强地说。
她抬起头望向他。他的眼眸沉静,镜子一样倒映着她素白的脸。他倔强的时候微微抿着唇,唇线绷直成一条线,沾着水的额发搭在脸颊边,还在滴答地落水。
“你又不好好擦头发。”她轻声说。
他一时愣怔,接着察觉她只是在打岔,换过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
“我……”他说,刹住了。
她忽然欠身过来,抓起他盖在头上的白巾,坐在他面前替他擦头发。
其实她只是在寻个事情转移一下难过的情绪,却让他心里更加疼痛得无法自制。
他终于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握紧的白巾白帕一并拿走。她失魂落魄,乖得异常,顺从着他手指的动作,任他扶着她的双肩重新坐好。
“你不眠不休地忙了一昼夜,”他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固执地摇头。但是他坐在她的对面,倏忽朝她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困意在一瞬间汹涌而来。
倔强的少女陡然卸了力气,一寸寸向前倾倒,靠在他的肩头。
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她的呼吸低低掠过他的耳垂,散乱的发丝洒了他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清幽香气。
他小心地扶住她,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星光里,她的睡颜静谧,美丽的脸上犹带泪痕,乌黑的发丝衬得她愈发苍白,近乎一触即碎的透明白瓷。他的心里像被无数小针刺过,一跳又一跳地疼。
他怀抱着沉睡的少女,踩着纷乱的碎花,经过绵延的长廊,步入灯火昏暗的宫室。
星光挥挥洒洒,纱幔垂落在织锦的床前。
他俯身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柔软的被子。他取了一方白帕,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头替她打理凌乱的长发,然后静坐在床前看她。
就这样,他安静地看了她一夜。
直到长夜将逝,东方既白。
姜葵在明亮的鸟鸣声里茫然醒来。
梦里有草药味和许多的水汽。她眨了眨眼睛。
耳边偶尔传来沙沙的纸页响,发间缠着一缕温沉的檀香气息。
身边有人陪着她。那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前写字,低着头凝神思考了一阵,拢了袖子蘸墨提笔,斟酌着词句回复一封长信。
她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他的侧颜挺拔,蹙眉的样子认真,思考的时候偶尔长久地停笔,以左手指节轻轻抵住下巴,唇线微微抿起来。
这副样子隐约有些眼熟,但是她的思绪一团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谢无恙。”她说。声音依然因为哭过了而隐约发哑。
身边的人顿了笔,转头看她。
“你醒了?”他说,“此刻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神色苍白。
“那你吃点东西吧。”他低声说。
他起身端了一个白瓷盘到她的面前,上面盛放着精致的糕点,糖霜撒得很漂亮,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甜的。”他说。
他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口中。她含在齿间,等糖霜慢慢化去,一点点咽下去了。
她抬起头,轻声说:“是冻酥花糕。你又不会做。你半夜还去过温亲王府啊。”
“嗯。”他继续喂她,察觉到她蹙起了眉。
他的眼神失落了一瞬:“不好吃么?”
“还好。”她轻轻摇头,“心情不好,吃不下。”
他停了手,认真望着她:“夫人,你别担心,我一定有办法的。”
“我在给相识的官员写信。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有支持我的人。”他解释道,“我还在等如珩给我回信,他连夜见了好几位大人,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晚一些我会先去翰林院见几个人,然后带你去一趟蓬莱殿。”
“再然后,去长公主府。”
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夫人,你陪我。”
“好。”
她知道他是找点事情让她忙起来,这样她就不会想着十五日之后的处斩。
仲冬时节,清晨的阳光依然温暖。皇太子的车辇自东宫正门而出,轱辘辘地碾过一地雪白碎花,在宽阔的宫道上远去了。
-
蓬莱殿内的最后一盏烛灯也黯了。
棠贵妃倚靠在美人榻上,从一场昏昏沉沉的梦里抬起头,忽然望见面前的赭黄色衣袍。
身材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在殿内仰望着书案上方的一幅字画。听见背后的动静,他略一摆手,淡声道:“不必行礼。你当做是以前一样吧。”
“十郎。”棠贵妃低声说,用了以前两人私下的称呼,“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我也以为。”敬文帝低声说。他没有用那个尊贵的自称,换了最平凡的用语。
“这样啊。”她说。
“嗯。这是最后一面了。”他说。
他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那幅字画,“即日起,这里就是冷宫了。”
“一定要杀他们么?”背后的女人声音里含了一丝哀恸。
“你是懂我的。”敬文帝淡淡地说,“当斩即斩,当断即断。有的东西,我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他转身,目光落在华美的女人身上,平静无一丝波澜。
“无恙来求我,我没有见他。他当初求娶你的侄女,我答应了,许他护住此一人。你送了你的小侄子走,我亦默许了,算作我们多年的情谊。”
棠贵妃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十郎。”
她的声线平静。
“我这一生是局中人、亦是执子者,只下错过两步棋。一是当初答应嫁给你,二是忽然想要做一个母亲。”
那个男人离去的步伐略顿了一下。
“是么。”他低低地说,“我竟不知道。”
秋风自窗外吹来,吹得垂幔沙沙作响。棠贵妃在风里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就像他所说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娘娘,”掌事女官季英在帘后行礼,“皇太子携太子妃求见。”
棠贵妃微怔一下,垂眸笑了笑:“请进来吧。”
两个年轻人从殿外进来,携了一身落花,连同秋日的晨光。
谢无恙略显得有些疲倦,姜葵轻轻扶着他。两人同坐在一张梨花木矮案几前,她取了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他低低道了一声谢,捧着一个银叶小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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