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告诉你。”他说。
她气得跺了跺脚:“祝子安,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情瞒我?师父也从不跟我说,他居然在我之后又收过一个徒弟……”
“抱歉。”他很轻地说, “是我不让师父说的。”
“那你为什么——”她说了一半, 倏地顿住了。
他安静地望着她, 目光里满是认真。那个短暂到不可思议的瞬间,她仿佛从那对剔透的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有一种刻骨的哀伤陡然侵袭了她,她不明白为何。
旋即他倏忽探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喂!这次没有花瓣掉下来吧?”她大喊。
“没有。”他笑着说,“我就是想知道每次师父摸你的头是什么感觉。”
“反正不是像你这样。”她哼了哼。
他收了手,支着下巴,转头望向窗外。马车轱辘辘行驶在开满杏花的长街上,两侧有无数白花瓣坠落如雪,铺满了浮着一层雨水的街面。
“你知道,师父以前也是中间人。”祝子安说。
“嗯。”八年前,就是师父领着她走进书房二楼,把初出茅庐的祝子安介绍给她认识。
那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暗自猜测这位自号“蒲柳老先生”的中间人其实是个爱装老成的年轻人。
“最开始的生意都是师父带着我做的。”祝子安慢慢地说,嗓音里含着一分怀念和回忆,“他教我,做中间人这一行,露了脸,就会死。”
“但你还是可以信我啊。”姜葵不满道,“我可是你师姐欸。你可以在我面前露脸的。”
她认真道:“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
他笑了笑,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在车座上坐好,随意地舒展双臂搭在头顶,懒洋洋转头望向窗外:“反正这件事很复杂。不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他轻声说,“我快要走啦。”
她眨眨眼睛:“走?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些年赚够了银子,等到江湖上的事一了结,我就洗手不干了。我想离开长安,坐大车去旅行。”
“旅行?”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我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说昆仑雪山,还有塞北大漠,还有南方的丘陵。我听说西南森林里有很小的鹿,和猫儿一样小,你没见过吧?”
他一面笑着,一面冲她比划了一下,“等我见到了,我就写信跟你讲。”
姜葵托着腮,想象着那么丁点大的鹿,觉得十分有趣。她点点头:“祝子安,那你以后一定要经常给我写信。”
“好啊。”他淡淡地笑。
“我呢,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可是太子妃,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变成皇后呢。也许等哪天我夫君心情好,会带我去东都洛阳看看。”
“最多,我就只能走那么远了。”
“你会走很远很远的。”他摇了摇头,“江小满,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望向窗外,轻声说:“很多很多。”
雨后的风吹到窗里,带来一丝隐约的凉意。两个人同时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话语里藏了许多难懂的意味,可是此刻的她听不明白。她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着头说:“祝子安,等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别想我。”
停了一下,他补充道:“会打喷嚏的。”
市井间流传一句俗话:想一个人时会令之打喷嚏。他这个玩笑开得猝不及防,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忿忿地看着面前的人抱臂笑得弯了腰。
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即停住了。赶车的洛十一放下长鞭,跳下来站在车门外说:“先生,江少侠,书坊到了。”
祝子安转头看了姜葵一眼,忽而正色道:“在马车里等我。”
姜葵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古怪,一脸疑惑地坐在马车里等他。过了许久,他弯身钻进车厢里,抱了又大又厚的一床毛毯,不由分说就把她整个人裹得像一个粽子。
“喂你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猝然被他连毯带人地横抱起来,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她被轻轻放了下来,头晕脑胀地站着,一张白巾盖到了她的头顶上。
祝子安严肃地指了指她的衣服:“湿透了。”
她低下头,才注意到一身白袍早已被雨水淋湿,七零八落地贴在身上……显得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俊俏而挺拔。
“我可没有看。”祝子安在她说话之前举起双手,“我是正人君子。”
他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就被她沉着脸推了出去,身后的木门“砰”地关上了。他背靠着门,低着头笑了一声,又以指关节扣了扣门:“少侠,换洗的衣裳还没拿进来呢。”
“还不去拿!”门后传来少女的愤怒的声音。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徐徐下楼去取了一身干燥的衣袍,回来敲了敲关紧的木门。
门后响起衣袍窸窣的声音,而后一条门缝警惕地打开,一只莹白漂亮的手一把抓过那件袍子,再飞快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你紧张什么?”他在门后小声说,“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下定决心不去理他,自顾自在雅室里换上衣服。雅室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一点也不冷,她不紧不慢地褪去湿透的白袍,一点点擦干全身上下的雨水,然后抓起祝子安送来的换洗衣服。
送来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长袍,松松搭了一根极宽的白色帛带。这套衣裳大约是在炭盆上新烘好的,透着温暖好闻的气味,还隐隐蹭上了一缕那个人身上冷冽干净的白梅香。
姜葵穿好衣服,拉开了门走出去,祝子安也换过衣服从楼梯处走上来。
他换了一件宽大长袍,腰间松松扎了帛带,赤足踩在一级一级的洁净台阶上。
边走着,他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抓着盖在头顶的白帕子,耷拉下来的发丝还微微有些湿润,带着几粒水珠蹭在颊边。
“换好了?”他懒懒地问,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皱了下眉,“你不擦头发么?”
“头发自己会干。”她推开他的手,注意到他呵欠连连,“你昨天没睡好吗?”
祝子安哼了一声:“是哪位大小姐非要靠着肩膀才能睡?”
姜葵默默低下头不说话。她隐约记得昨晚她靠在祝子安的肩膀上睡着了,似乎还赖着他强迫他不许走。
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连被窝里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
“回去坐好。”祝子安按在她的双肩上,推了她走回雅室里,押着她在蒲团前坐下,“替你擦头发。”
他坐在她身后,歪着脑袋对着她乱掉的发髻看了一会儿,摘下了她发间那根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来。
接着他随手揭下盖在头顶的白帕,开始为她擦头发。他的手指又温柔又灵活,隔着那方白帕打理着她的头发,帮她把每一根头发丝都仔细擦干捋顺。
等到头发半干,他取下咬着的簪子,把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将那根簪子斜斜插进她的发间,托着她的脑袋固定住那个发髻。
终于,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头,最后一个动作是摁下她头顶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那些倔强的发丝在微金的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不甘不愿地倒伏了下去。
然后,他把白帕盖回自己的头顶,起身坐到她的正对面,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闭眼。把易容卸了。”
她捂着额头,恼火地瞪他:“祝子安,你最好放尊重些,我可是你师姐!”
“可我比你大。”祝子安轻哼着反驳了一句,低下头开始解手指间的白麻布。
姜葵闭上眼睛,扬起脸等他给自己卸下易容。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那个人的呼吸一点点靠近过来,低沉又好听地响着。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等得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他的手指恰好经过,指尖意外碰到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刹住了,她睁开眼睛。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在彼此的眼瞳里照见了对方。
呼吸交错的刹那间,她仿佛再次从那双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祝子安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退身坐回原位,飞快地在指间缠上白麻布,低着头说:“好了。”
面前的女孩罕见地安静了一会儿。
她抬起一张素白美丽的脸,良久地凝望着他,而后轻声问:“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他缠白麻布的手指轻轻一颤。
第55章 秘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炭盆里的火苗突突地跳着。
祝子安继续低头缠着白麻布, 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姜葵盯着他:“可是你总问我有关他的事。”
“你是我师姐啊。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君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下。”他在手指上缠好白麻布,打着呵欠舒展双臂, 懒洋洋把胳膊搭在头顶, 歪着头笑了, “我是娘家人嘛。”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你认识他吗?”
他笑了一声:“你说谢康?我怎么会认识那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能了解多少?不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
他轻声说:“病恹恹的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样子。”
姜葵盯紧他的眼睛:“祝子安,你平日不住在书坊……那你都住在哪里?”
“江小满,你好麻烦。”他叹了一口气。他抓了抓头发,随手把头顶上的白帕搁到一边, 站起来拉开了雅室的门。
他低头望着她笑道:“走吧。”
“去哪里?”
“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他居然真的住在东角楼街巷, 就像长乐坊里传闻所说的那样。
雨后天晴的微光里, 祝子安领着姜葵在满街杏花树下走过,一前一后地踩起浅浅的水花。
浸染青砖路面的一层雨水上漂浮着一瓣又一瓣的雪白杏花,随着溅起的水珠子起起落落,时不时蹭在两人的袍角上, 仿佛在衣袂之间绽开了花。
祝子安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歌, 姜葵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哼的是那支他们在中秋听过的曲子。那个故事里有一树雪白的梅花, 那支曲子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子安住的地方离书坊不远,是某家裁缝铺子上面的一间阁楼。
他引着姜葵转上了狭窄的楼梯,走到尽头是一扇漆木小门, 门的两边挂着朱红的对联, 上面的题字龙飞凤舞,大约是他自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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