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在树下望了她一会儿,她蓦地转过头,咬着下唇,低声问道:“谢无恙,你会做饭吗?”
谢无恙愣住:“我不会。”
姜葵小声说:“……我也不会。”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一阵沉默过后,谢无恙咳着嗽起身,决定尝试一下为他的夫人烤肉。姜葵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他坐回去,自己在火堆上努力鼓捣。
许久,一阵滋滋的烤肉气伴随着糊成浓烟的烧焦味升起在小溪边。姜葵黑着脸,把烤焦的肉递到谢无恙面前,逼迫着他先尝了第一口。
他竭力咽了下去,平和地说:“味道还可以……下次换我来。”
“不会有下次了。”姜葵也吃了一口,脸色变得很差。她坐在他身边,努力嚼着自己烤出来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艰难地填饱了肚子,漫天繁星已经升起在夜幕中。明亮的银河从天空的一端生长,横跨整座无边烂漫的星野,前往天空的另一端。
姜葵卸下两副马鞍,放在地面上当做枕头。两个人并排躺下了,她转过头,看见谢无恙正偏过脸望着她。
银河映在他的眼瞳里,流淌着无数星星的光。
“你……离我远一点。”姜葵转过头,不看他。
“好。”他十分温顺地挪了一下自己那副马鞍,往远处移去了十来寸。
身边静了一会儿。姜葵转过头,想看一看谢无恙是不是睡着了,却发现他侧着身子,仍偏过脸来,静静望着她。
“你干什么?”姜葵扬起眉。
“没什么。”谢无恙闭上眼睛。
“不许看我。”她竖起一根食指以作警示。
“好。”他温声应道。
姜葵指了一下他的那副马鞍:“还有,你好好睡在自己那边。”
“不许,”她凶巴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身上睡觉。”
谢无恙眨了下眼睛:“我以前有过……”
“你以前没有过。”姜葵翻身背对着他,“我是防患于未然。”
谢无恙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
沁凉的夜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伸手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那件狐裘,似乎困得厉害了,慢慢地阖上眼睑。
身后许久都不再有动静。姜葵背对他,倾听着呼啦啦的风卷过草叶,汩汩溪水漫过石砾,不远处的树林间有不知名的小虫歌唱。
寂静在漫山遍野里荡漾开来。
“谢无恙,”姜葵忽然小声喊他,“你睡着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停了一会儿,猜测他大约是睡着了,于是慢吞吞地翻过身来,朝他的方向望去,想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她倏地一惊。
星光里,这个人全身都在无声地哆嗦着。他紧紧阖着眼睑,面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声脆弱得几乎要消失不见。
“喂……你怎么了?”她低呼一声,探身过去。
他在打寒颤。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仿佛在打仗一般,拼尽全力地战栗着,以对抗无边无际的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禁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的体温极低,低到了惊人的地步,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是一个死人。
感受到她的触摸,谢无恙竭力睁开眼睛。
他的手上还捧着那个暖炉,但是炭火已经熄灭了,铜鎏银的质感摸起来像冰,无法带给他丝毫热意。而她指尖的温度像炉火,一瞬间为他注入了些许力气。
“没事……”他轻声说,连声音都在颤,“别管我……我缓一下就好了……”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有事。”姜葵低哼一声,又担忧地问,“谢无恙……你到底怎么了?”
谢无恙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近乎消散在风里。到最后,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静静阖着眼睛,他的脸庞在星光下似是一团行将消融的冰雪。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寒疾发作的样子。她以为他真的只是咳嗽、嗜睡、以及畏寒,却从未想过他以前曾在无数个夜晚像这样备受寒冷的折磨。无止境的寒意像潮水那样覆盖他、冻结他。他冷得如坠炼狱。
“你……很冷吗?”姜葵低低地问。
她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头上。肌肤接触的瞬间,他稍稍动了一下,低垂的睫羽颤抖着,嘴唇轻轻翕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刹那的迟疑过后,她伸出双手,把他抱在怀里。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察觉到有人抱着他坐起来,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他虚弱地靠在她的肩头,低低咳嗽了一声,苍白的唇上渐渐浮现出一点血色。
姜葵意识到这种方式有用。
她运了内力,把体温提高,整个人热得像是炭火。她强忍着哆嗦的冲动,坐到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双肩,让他仰倒在自己的身上,任凭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的怀里。
他又微微战栗起来,这一次是因为过分的温暖。
“谢无恙,”姜葵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欠我的,记下了。”
她抱着他坐在漫天星辰下。他在她的怀里沉沉入眠,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耳边是少女低而温热的呼吸声,以及一缕缥缈的幽香。
星光如纱幔般垂落,悄然覆盖了相拥的二人。
-
翌日清晨,天光乍泻于云间,落了漫山遍野的金黄。
姜葵从睡梦中醒来时,忽然看见了白鹿。
那是一头精灵般的鹿,浑身莹白如玉石,白皙的鹿角宛若一座皇冠,明亮的眼眸低垂,面庞华美而高贵,有如一位山林间的帝王。
白鹿从天光中走出来,踏过粼粼的波光,灿烂的光芒笼在它的周身。它的眸光如水,一步一止,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谢无恙!”姜葵摇醒了沉睡在身边的人。
谢无恙茫然地睁开眼睛,望见美丽的白鹿踏着光走到面前。
无数纷纷扬扬的光芒中,它倏忽弯膝跪地,朝着二人低头行礼。
——山间有兽,名曰白泽。白泽见于野,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作者有话说:
加更完毕!七夕快乐哇大家!贴贴!
注:《山海经》:“东望山有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这里是化用,有改编的~)
第44章 同乘
◎……我都记得。◎
白鹿跪地行礼, 仿佛有一种神性。
在无边的山风里,谢无恙徐徐起身,朝它还了一礼。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对望, 一时天地间俱静了。恍然有流水声响在桃源之外, 长尾的鸟雀在树冠上起落啼鸣, 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林叶,流遍了无垠的旷野。
谢无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姜葵在他身后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姜葵轻声说:“让它走吧。”
谢无恙轻声答:“好。”
于是那头白鹿缓缓转身, 踏过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那一瞬间的静谧褪去了, 满座山林的声响再次漫上来,草木沙沙而响,风吹一地叶落。
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有些疲倦地坐下来, 抬头望着姜葵:“昨晚的事……多谢。”
“不用谢。”姜葵轻哼一声, 不去看他, “我不是为了你。将军府与太子党如今荣辱一体, 我是为了我的家人。”
顿了一下,她好奇地问:“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会忘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谢无恙每次苏醒时, 神情中的那种茫然, 并不是假装,他确实忘了睡前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很久都不说话,观察着姜葵的脸色, 或者试探着问她几句话, 企图在她察觉之前弄清楚当时的状况。
“不是每次。”谢无恙低声说, “昨夜的事……我都记得。”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谢无恙无声地笑了:“好。”
“走吧,上马。”姜葵俯身提起两副马鞍,干脆利落地装好了马具,挽着缰绳牵马走到谢无恙的面前,扬起脸看他,“你现下这副样子,哪里都别去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东宫,把你扔进药池里去。”
谢无恙倔强地摇头:“去找如珩。”
他接过缰绳,抬步欲踏上马镫,忽地身体一晃,直直地跌下来。
姜葵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着,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再次挽住缰绳,用力地攥紧了,然后再次踏上马镫。
他又跌下来。
谢无恙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姜葵叹了一口气,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安慰道:“罢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缰绳,他却死死地抓紧了,再一次试图踏上马镫:“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谢无恙……你不会还在意裴玥说的那句你不能骑马的话吧?”
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是说来气我的,不是气你的好吧?”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上了她骑的那匹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坐在他的前面。谢无恙耷拉着脑袋,全程都没有再说过话。
“驾!”她夹紧马腹。
姜葵带着谢无恙骑马在前,那匹无人乘坐的空马则灵性地紧跟在后。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间奔驰,马蹄带起滚动的砂砾,激起飞扬的尘土,留下一道长长的草痕。
两人越过密林,前方是广阔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马,回身问谢无恙:“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吗?”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勒马的那一刹那,马蹄骤然顿住,马背剧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几乎要笔直地从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谢无恙勉强睁开眼睛,低咳了一阵,竭力在马背上坐稳。他缓了缓,慢慢道:“往东。如珩在那边。”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紧蹙着眉:“你现下应当立即回东宫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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