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林而过,带起落叶四散。
“寅三十,转卯八十!”祝子安在车里高声指挥,语气急促。身后的黑袍人以徒步的速度,竟然隐隐要追上马车。
洛十一在祝子安的指挥下不断催促着白马飞奔,在禁苑密林间踏出复杂的路线。那些路线循着一个精密的阵法,如同迷宫一般弯弯绕绕,渐渐把黑袍人甩在了身后。
终于,马蹄声缓了下来。
祝子安低咳一声,慢慢靠在车厢内,脸色苍白。
姜葵坐在对面,调息好体内混乱翻涌的内力,徐徐睁开眼睛,望见他苍白的脸,心里蓦地一紧,伸手要去探他的情况。
她的手刚探出去,手腕就被他轻轻捉住。他望着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他的手指间还是缠着那些白麻布条,姜葵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她欲伸手再探,可是祝子安握紧了她的手腕,拦住她不让探。
于是她拧了下眉,有些生气地说:“笨蛋祝子安!你刚刚干什么要去接那一掌?我自有分寸,接得下来,也不会受伤,不需要你去挡!”
“我知道。”祝子安说。
“那你为什么……”
“没什么。”这个回答有点没头没脑。
“笨蛋江小满,” 他又笑起来,似是好玩地看着她,“你真觉得我就是个一副蒲柳之姿的先生?那你说我是怎么在江湖上混到今天的?”
姜葵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甩开他的手,抱起双臂,偏过头去。
“那你刚刚也不应该去挡那一掌。”她闷闷地说,“我明明能接住。就算你多少会些武功,也根本不如我。要是摊上你受伤了,你岂不是又要讹我来替你白打工?”
“嗯,”祝子安以食指抵住下巴,思忖片刻,“确实。我替你挡了一掌,你是不是应当再替我多打工一年?”
姜葵扭回头,冲着他,恼道:“是你自己要去挡的,关我什么事?”
“你说得对。”祝子安笑道,“怪我。”
他又低低地咳了一声,脸上的血色再淡了几分。他的笑意不减,神色却显得很虚弱,连声音都变得极轻,尾音近乎消散在空气里。
“你真没事?”姜葵忍不住问。
“没事。”祝子安仍在笑,“你担心我么?”
“鬼才担心你。”姜葵哼了一声,再次偏过头去。
她一转头,祝子安就闷咳了一声,似是极力压抑着咳嗽。接着,他抬手拍了一下马车的窗框,对着外面的洛十一喊:“洛十一!转往蓬莱殿,先送江少侠回去。”
“洛十一!”姜葵也拍了一下窗框,“不去蓬莱殿!去长乐坊!”
祝子安愣了下,抬眸看她:“干什么?”
“去长乐坊找沈药师!”姜葵哼了声,“你现下这副样子,不让我碰也罢了,总要找个大夫看看。”
“洛十一!”祝子安不理她,又喊,“去蓬莱殿。”
“洛十一!去长乐坊!”姜葵寸步不让。
祝子安被她气笑了,这时马车外面的少年开了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洛十一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先生,我们已经在去往长乐坊的路上了。”
“好啊洛十一,”祝子安有点恼火,“你听她的,不听我的?”
洛十一冷静的声音再次传来:“江少侠说的对。先生是该去看看大夫了。”
姜葵挑起眉,得意地望向祝子安。
祝子安没了脾气,叹息一声,靠在车厢里,闭上眼睛,似是决心不再说话了。
姜葵很难得地有了胜利的感觉,扬起嘴角,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接着,她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祝子安会出现在这里?
多年以来,她的印象里,中间人只会派发悬赏,并不会出现在执行任务的现场。
毕竟,出现在杀人现场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况且,中间人需要隐藏身份、保持神秘。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蒲柳先生也不例外。一直以来,他只出现在做生意的时候。
但是,过去那些年里,极偶尔的,当姜葵杀过人以后,在收枪时,会听见隐约一声轻微的马蹄响。
她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错觉,或者是有马车意外在不远处经过。
可是如果祝子安其实一直都在呢?
如果……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
远远的,他在那座青幔白马的马车里,静静地看着她拔枪、出枪、收枪。
可是,如果他一直都在看着……他为什么不说?
“祝子安——”她转头问。
旋即,她很快地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倚靠在车厢壁上,阖着眼睑,久久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他歪着脑袋,星光自开了一缝的车帘外洒下来,落在他干净的侧颜上,微微地有一点闪烁。
他的眉眼就这样笼罩在星辰的光里,安静而明亮。
姜葵心里极轻地疼了一下,就像被小针一扎。
“喂,你……”她小声说,“你还好么?”
她俯身向前,想探他的鼻息,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于是那个人的身体在颠簸里前倾,慢慢靠过来,倒在她的身上,脑袋恰好搁在她的肩头。他似乎昏睡了过去,肌肤冰凉,轻微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响着。
她的手抬起到一半,忽然不动了。
有种情绪像山泉乍涌,水光跃出石缝。
泠泠作响。
作者有话说:
掏空存稿箱(累晕倒地)
感恩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小天使,爱你们qwq
明天继续零点见!希望你们喜欢~
注:
《易传》:“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象曰:山下出泉。”
第26章 晨鼓
◎沉睡着她的少年。◎
一线天光亮起在东方尽头。
一声晨鼓自太极宫前悠悠响起, 唤醒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
从宫城、皇城、至外郭城,晨鼓渐次敲响,街鼓相继传递。鼓声隆隆, 穿越南北大街与东西角楼, 在天地之间回荡, 足足响了三千下。
直到群星沉落,东方渐白。
那座青幔白马的车内,姜葵听着鼓声,手足无措, 任祝子安靠在肩头。
三千声晨鼓里, 沉睡着她的少年。
“喂……”她小声在他耳边喊, “祝子安,你是睡着了吗?”
祝子安没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轻轻地拂动她的发丝,有一点湿润, 一点温热。
她忧心忡忡:“你理理我……你不会睡不醒了吧?”
祝子安依然一动不动。姜葵犹豫了一下, 轻轻扶起他, 托着他的脑袋, 小心地将他的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然后坐到他那一侧陪他。
马车一颠簸,他倾倒过来, 她就赶紧扶住他。
在这样大的动作里他也没醒, 垂着脑袋,半个身子倚在姜葵的身上。
朦胧的天光如绸缎般斜落,堆积在他清隽的脸上。他紧紧阖着眼睑, 唇线抿起来, 唇色很淡, 长而弯曲的睫羽轻颤着,似是在睡梦里仍旧很不好过。
姜葵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以内力试探一下他体内的情况。
她俯身下去,双指并拢,运气在指尖,抬手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搏。
一低头,柔软的发丝扫过祝子安的鼻尖。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嗅到少女的体香,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
“祝子安?”姜葵一怔。
他仍阖着眼,却低低地说:“……别碰我。”
这句话嗓音温沉,含着一丝沙哑,轻得像一阵晚间的凉风。
姜葵心里又疼了一下,这次像被小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没用力,她明明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没有动弹。
而他渐渐又昏睡过去了,攥住她的手松开,垂落下去,搭在她的身边。
微弱的晨光里,姜葵偏头望着他的脸。
于是,那种涌动的情绪,乍现了一瞬间,复又平息下去。
-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住着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派烟火气息。
一声接一声的晨鼓里,坊市次第打开,人潮涌动,车马喧嚣。打铁铺子响起了咣咣铛铛的声音,胡饼铺前小贩吆喝叫卖早点,各式佳肴的香味飘在小巷里,赶早市的人络绎不绝。
一座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微醺的晨风一过,吹起车前的玉饰叮咚作响。
赶车的人还在勒马,车里的少女已经扶着昏睡的少年匆匆下来。她半拖半拉地带着他穿过小巷,站定在一扇乌木小门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上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星目剑眉,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她望见站在面前的人,一愣:“江少侠?”
“阿蓉,沈药师在吗?”姜葵急切地问,“蒲柳先生一直昏睡不醒……”
小窗飞快地合上,紧接着木门打开。阿蓉望了门口的两人一眼,看见祝子安靠在姜葵的身上,垂着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有些吃惊:“这位是蒲柳先生……?”
她的神情惊讶得过分,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蒲柳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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