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那时,她不会怪他唐突。
仿佛是宿命,也或是冥冥里的附体,今夜,他们便是许多年前的那八百之士。八百之士,从未真正死去。所有人皆已整装完毕,赳桓立在城门之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将再次出城而去。
董公复带着剩下全部将士列队,肃立于道路两旁。坐骑踏着道上的泥泞和积雪,穿行其间,将士们无声地连片下跪,向着他和城门后的人行军中之礼。
“开门!”
裴萧元喝了一声。
火杖倏然大片燃起,城门渐渐开启。忽然,顾十二从道旁的列队里冲了出来,再次请求加入。
他未能中阄,跪在马前阻道。士兵拉动城门。
“何处杀敌不一样?”他淡淡道。
“长安有人等。你若再幸运一些,将来能回,去看一看她,不好吗?”
裴萧元目望前方那随城门开启而缓缓映入眼帘的一片黑夜雪光,抽出腰刀,旋即驱马从顾十二的身旁掠过,出城而去。
三更的宫漏在宁静的宫楼之间响起。
絮雨从一片遍布着火光和厮杀声的惊梦中睁眼,冷汗涔涔,湿透后背,心更是跳得如同浑身肤下血管将要爆裂。不顾地砖寒凉,她掀开被下榻赤足冲到寝殿的一面西窗之前,掀开卷帘,一把推开窗牖。
来自西北的冬夜朔风越过宫墙,送来此地,如一头已在她窗外暗伏许久的凶兽,猛地涌入绮窗,吹得她长发和身后卷帘狂飞。
在遥远之地的某个人或也曾呼吸过的这片夜风里,她仿佛嗅到了烈火燃烧鲜血的气味,感觉到了那压抑而热烈的激荡心跳。种种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瞬间淹没。
无数的火箭从大彻城的方向飞射而来,光焰道道划过夜空,照得附近连片雪峰忽明忽暗烁玉闪银。西蕃人从睡梦中惊醒,看见在穹顶的火箭阵下,一骑快马如流星般朝营地的大门笔直驰来。刀寒与火光交相辉映,将突骑之人照得耀亮。他披着锦襜战甲,年轻的面容坚毅如石,指未染血,目已肃杀。
曾陨落的战神的儿子,今夜化作战神,再度归临。他将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不带任何腾挪和转闪,从开端便是搏杀。裴萧元一刀砍倒一个迎面举枪来挡的西蕃门将,伴着一道扬起的滚烫血花,没有半分停顿,继又砍开营门,直突而入。
在他的身后,若挟旌旗万夫之势,一众骑影涌如怒潮紧紧追随,群马蹄声四动,霎时,彻底踏碎这个宁静的雪寒之夜。
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步骤在进行。猝不及防的西蕃大营乱成一锅粥。他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出城前来袭营,也不知身为最高指挥的裴萧元不惜以身犯险的目的到底为何,直到看到他率着那骑队突破大半个营房,朝外径直杀去,方反应过来,以为他要弃城和那些剩余的守军,欲突袭先行脱困,顿时,呐喊声四起,反应了过来的西蕃人纷纷骑上马背。
在背后如乱雨般射来的箭阵里,裴萧元冲杀出了西蕃入的营房,继续驰在预定的道路之上,他与尚未被冲散,始终还紧紧相随的剩余部下进入峡谷,终于,来到最窄之处。
他弃了马,攀援着登上附近一处可立脚的山岩,望了下去。
在他的后方,无数的火把,如蚂蚁列阵,正从大彻城的方向朝着此地追赶而来。
何晋和十来名各持蒺藜雷的士兵已聚在附近,分为两队,择定位置,在左右两道雪峰之下等待,时刻准备动手。
“郎君,可以了吗?”何晋望着身后越来来近的西蕃人,饶是他早已身经百战,此时也是微微心浮,有些沉不住气。
裴萧元双目反射雪光,神彻如电。他已隐隐能见追在最前的那一群人的脸容了。
“等等。”他面色若水,沉声说道。
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还早,可以等到再近一些,叫更多的人涌入这片即将发生神怒奇迹的中心地带,则大彻城里剩下的人更容易脱困。
忽然他目光一定,射向一道躲在士兵身后的影,当确定没有看错,顿时怒不可遏,自岩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没等他发声,那人便从后面爬了出来,连声求饶,竟是青头。
“出发前我是如何和你说的?你在找死?”
裴萧元举起手中的弓把,重重便要砸向他的脑门,厉声叱骂。
这是青头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主人。
郎君从来是个没脾气的。从前无论自己做错何事,捅出怎样的大篓子,他最多也就皱眉叱骂两声,或是自己生起闷气,要赶他走,如此而已。
他慌忙抱住自己脑袋:“是……是金乌骓带我来的,我管不住它。”
“马呢?”裴萧元忍怒,望了眼四周。
“不……不知道,我给放了——”
何晋怒抬一脚,朝青头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夯头!快滚!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
青头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时反而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嚷道:“我说实话吧!是我自己来的!郎君你要是没了,我什么脸回去见郡守和公主?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有天在街上,被个相命的扯住,说是半仙,看我命里带福,非要给我看相,说我必能活到九十九!我……我就来了!我能活到九十九!有我在,郎君你今夜一定能逢凶化吉,死不了的!”
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何晋一怔过后,看了眼裴萧元。
“滚一边去!”他复道,这回声音比起片刻之前,稍轻了些。
“哎!”
青头赶忙捂着自己只剩了一半的屁股,一瘸一拐,又缩到了角落里。
人已到此,逃与不逃,实已无多大的区别了。
又一阵乱箭啪啪射来,喧嚣声阵阵。
西蕃人又近十数丈。
裴萧元不再分心,紧紧盯着对面追兵,片刻后,道:“预备。”
何晋示意士兵准备。
这十来人在出城前皆受过训,听到命令,立刻点起火杖,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点燃,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犹豫。
带着近乎平静的悲壮,也无人说话,全部的目光,皆望向了那一道身影,等待他最后的一道命令。
青头脸色惨白,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闭着目,嘴里喃喃也不知在念叨着甚。
与此同时,对面一个原本追在最前的西蕃将官打扮的人仿佛觉察到了异样,迟疑了下,不再像其余人那样继续追赶,敏捷地攀跃上近旁一处高地,向着这边仔细察看。当看清一名士兵手中仔细托着的那黑色圆物,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刹那间,他仿佛悟到什么,双目圆睁,望向对面那道身影,面露不敢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猛转头,用西蕃语冲着附近和他身后那无数还在狂热朝前追赶的西蕃士兵厉声高呼:“撤退!撤退!他要引发神明之怒!神明之怒就要到来了!传下去!撤退!全部撤退!”
火把照出他脸。此人正是协助西蕃军队作战的李猛。
他附近的一群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明白他的所指,个个更是极度恐骇。
“神明之怒!”“神明之怒!”
在阵阵充满恐惧的惊呼声中,越来越多的西蕃士兵掉头逃跑,他们相互践踏,慌不择路,四散而去,只想拼命逃离这个下一刻或便将降临天神之怒继而将人彻底埋葬的地方。
此时,尖利的鸣镝之声,忽然又从远处数里之外的西蕃大营中猛地冲天而起,接连三道,声音方才消散。
这是西蕃军中军情有变,欲紧急撤军的信号。如何晋这种曾和西蕃多次作战过的老兵,无不知晓。
一个骑马的西蕃信兵此时也从大营的方向赶到,冲着李猛高声吼道:“李将军!不好了!方收到中都的飞鸽传书!贺都借到李家人马,正朝中都杀去。主帅叫你快回,商议对策!”
那声音被嘈杂吞没,但隐约还是能够听到。
何晋等人无不被这一幕惊呆,生出如在梦中之感。
“他们跑了!他们跑了!”
正抱头等死的青头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说!我是个大福星!今日亏的我来了!圣人都夸过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给公主的捷报里,一定要记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当胸飞来。
何晋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
这变故实是巨大,如从黑暗地狱,刹那转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萧元,亦是一时无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难以相信。他向着头顶的天穹微微仰面,闭了闭目,静立片刻,倏然睁眼,双目已是恢复神光,猛地抬弓,朝着李猛射出一箭。
李猛亦是罕见的猛将,身手非一般人能比,仓促跃下高地,躲过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闪电般射来。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个正掉头逃跑的西蕃士兵,挡在身前,接着,纵身跳上一匹无主战马,俯身趴在马背之上,回头恨恨盯了裴萧元一眼,疾驰而去。
一个月后,原州道恢复畅通,关于这一场战事的报告,也终于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军慌乱撤退之际,大彻城里的将士和城外联合追击,天明收兵,缴获了大量西蕃军营里来不及带走的辎重和口粮。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随后,仍由其余人继续守牢此城,裴萧元则领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照着原来的计划,向着河西赶赴而去。
算着时日,他应当已经抵达。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
第141章
初春,荒野里依旧冰雪沃沃,但从远方雪峰间吹来的风,已渐渐褪去刀剑般严酷的割肤之寒。积冻了一个严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松软,以迎接又一回隐雷与惊蛰的到来。
黄沙戍的围墙之外,在广袤的野地里,驻扎了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毡帐,夜风刮过,狼帜猎猎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军事之外,也经营边军屯田要务。此戍本是一处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军镇,内中有一粮草库。去年底在南北两面受压,最为艰难的时刻,出于集中兵力的战略目的,决定放弃部分偏远之地,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最坏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计划,是将全部粮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远超预想,只搬了一半,兵马便已抵达。守将在撤退前,放火焚烧粮库。天不作美,下了一场雹雪,火势自灭。便如此,剩半库的粮草连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领此地之后,或是为了休养兵马,终于暂停,没再继续用兵,下令就地驻扎休整。
今夜,戍城里的一间阔屋之中,火杖灼灼,热意逼人,承平正与帐下一群将领狂欢作乐。在阵阵扑鼻的烤肉和酒香里,袒露着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们踏着激狂鼓点,在场中舞蹈助兴。不绝的狂呼和大笑声里,喝得兴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迈着踉跄步伐,朝着近旁座中的一个官员走去。
那官员作圣朝人的打扮,与周围那些此刻正都兴致勃勃盯着场中舞女们看的众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格格不入。
“怎么,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没喝几口。”
承平举起手中持的一壶马奶葡萄酒,自己仰头,对着壶口灌了几下,任酒液潺潺顺着脖颈流下,随即咣地一声,将酒壶顿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顺势搭落他肩,笑吟吟地问。
这官员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抵达,快要和令狐恭汇合之时,一场风雪,过后,完全迷失方向,只好凭感觉前行,等发现方向不对,队伍已入狼庭。当时身边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来个亲信了,又缺衣少食,掉头便是死路,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找距离最近的一个酋王。那酋王当时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后,凭着姓氏和满腹经学,在王帐里引经据典,许之以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将对方劝得心悦诚服,当场便决定带着族人和兵马迁帐,投效圣朝。
就在他高高兴兴领着人马掉头回往河西之时,没想到,遭遇承平兵马伏击,逃脱不及,当场成了俘虏。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旧事了。
被俘之后,承平便逼他担任右相,否则便要杀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应下来,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右相,做起各种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还算不错,王庭里人人都知他是圣朝来的高姓名臣,大汗帐中的得力之人,碰见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后方稳固之后,便发兵南下,将崔道嗣也带在了军中。
似这等场合,往常他能拒则拒,实在拒不了,捏着鼻子过来枯坐,勉强应对罢了,又岂肯自降身份,真的和这些蛮夷同乐。
今夜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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