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再次转脸,将他轻轻推开,接着,她起了身,离开了他,走到阁门之后,为他开了门。
“我没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宫回去休息吧,这里不便留你。”
“还有,最近我事多,还要照顾我阿耶,往后不会经常回去了。你应当也忙,不必再像今夜这样特意来找我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第129章
他缓缓地走到那面为他开启的阁门前,停下脚步,转面,望向了她。
门后距灯架已远,光照黯淡,但絮雨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张原本刚毅和沉静的面容之上,此刻尽是迟疑和顾虑。
她始终微笑而望,只不再发声。他看着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牵了一下,若有所诉,然而仿佛又有什么紧接着涌了过来,如夜风扑灭一支蜡炬方跳燃起来的星火一样,一切复归沉默。
“那么……我先去了。公主务必好好休息。”
最后,他只如此低低地说道。
阁门被他的一只手极轻地牵引着,在她的眼前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也不似他到来之时足下曾发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楼之声。
在面前的门被闭合之后,絮雨便听不到半声他下楼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确是已经去了。
她也没到楼阁的高窗之后去目送他是如何远去的,或者求证,在他步出羽云楼后,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犹豫地顿过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寻望身后头顶之上这面高楼阁窗后的那片灯影。
她只觉疲倦无比,是一种天地倒置楼阁旋转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的疲倦。
从禁苑意外事发、阿耶目力尽失开始,这么久了,她好似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已走了,她也暂不用再去想别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嘱的那样,好好先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她闭目睡去。然而,夜游神却还是不肯显示它的仁慈,送来的梦境,再度令她辗转难安。月下的花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边长安夜空的熊熊宫火,那自荒宫门槛后缓缓流渗出来的污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钉死在画墙上,凄厉恶毒的诅咒,疯狂而扭曲的脸孔……
梦魇支离破碎,却交叠往复,没有尽头。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镇压,她奋力抗争,于惊惧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梦,快些醒来,人却又无论如何也是睁不开眼,只觉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凉,四肢麻冷。
她是被冻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着的心,坐了起来,这才发觉,阁间太过高旷,燃着的暖炉也无法留存热气。她在噩梦里却踢开了被,手脚寒凉,齿关瑟瑟,而湿汗,又浸冷了后背的衣裳。
她卷回冰冷的凌乱锦被,将它胡乱拥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着,发起了愣。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远处,深更的沉沉宫漏之声响起,越过重重殿宇和高耸的墙垣,飘到这空阔的绮楼窗后。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来到窗后,推开那一面被人闭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条玉带绕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养的丰盈漕河贯穿了南北,恰如这座城池的血脉,成为它永葆生机的源头——在河的两岸,纵横交错的整齐的坊墙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铺、寺庙道观、亭台楼阁,如天河繁星,聚拱着这座如天枢北斗的四方围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长安,正静静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待再次闭窗,忽然,那手顿住。
就在此刻,羽云楼前一座连桥的桥头前方,竟亮着几团火杖的光。是宫卫举的火,模糊地显出了一架停落在桥前的坐辇的轮廓,涂金的辇架因着火的照耀,反射着闪烁的光。辇里有人坐着。那人仰着头,若在凝望她这面亮了灯的窗牖的方向,极力想望见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这道坐影一动不动,更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复下去的心登时再次激跳起来,急忙转身,一时自己寻不齐衣裳,急呼阁外侍女入内,在帮助下,她匆匆穿戴,连乱发也来不及梳齐整,胡乱绾起,便匆匆出了阁,沿着楼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门,奔向对面的皇帝,冲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惊异不已。
“你怎会来此?”
皇帝早听到了她朝着自己来的奔步之声,低了头,在侧耳细听。
此刻他摸索着,握住她手,接着,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面上露出微笑。
“朕是来接我嫮儿的。”皇帝道。
“傻女儿!你是朕的女儿,外面若是不想待了,回阿耶身边便是,难道阿耶还会笑你不成?怎就将自己弄得无处可去,要一个人躲在这冷清之地过夜?”
皇帝语气极是温柔,却又含了几分责备之意。
絮雨呆了。她定定望着坐辇里的皇帝,忽然,今夜忍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那噩梦中也不曾流的眼泪,如溃堤的河湖之水,霎时失了阻挡,自眼眶坠落。
“嫮儿你哭了?”
皇帝迟疑了下,抬手想摸她面颊。絮雨一面极力想将眼泪逼回,一面躲闪,摇头否认:“没有——”话出口,泪更是纷纷,慌忙止声。
皇帝双眉立刻皱起,面露焦急之色。他一手按抓住辇侧的把手,借力,人便要起身。
“阿耶你坐着!”絮雨慌忙嚷道。
皇帝缓缓坐了回去,顿了一顿,朝她张来双臂。
“嫮儿你来。到阿耶这里来!”他沉声说道。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呼了声“阿耶”,一下便扑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膝。
皇帝不再说话,摸了摸女儿的秀发,接着,解了自己身上的冬氅,裹包住女儿寒凉单薄的身子。
伴驾的赵中芳早已将全部随从打发到了连桥的另侧,自己也退开了几步远,见状,转过脸去,悄悄拭了下眼角。
絮雨趴跪在皇帝的膝前,默默流泪了片刻,情绪很快缓了回来,担心皇帝的身体。
她飞快抹了下脸上泪痕,抬起头。
“我没事了。阿耶不用担心我,快些回吧!”她要将那暖氅还过去,赵中芳已是走了回来,往皇帝身上加披了另件带出的大氅。
皇帝含笑点头:“那就好。你也随阿耶回了。此处新宫,未受人气,不是过夜的好地方。”
赵中芳招手命人抬来另架坐辇。絮雨顺从乘上,跟随皇帝一路静默地回到了紫云宫。
皇帝亲自送她到了仙福殿。
此殿距紫云宫不远,专为她在宫中歇息方便而设,一切布置也以她喜好为准,此刻殿中烧得温暖如春。赵中芳亲自服侍她就寝,皇帝也没有离开,在旁等待。终于,待到絮雨全部安顿好,人躺了下去,皇帝也不用人扶,自己慢慢向她行来。
“阿耶你也去睡吧!”
絮雨要起身接他。
皇帝摆了摆手:“不用,你就躺着!光亮的地方,阿耶还是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的。走慢些便可。”
他来到女儿的榻前,便仿佛枕上的女儿还是那个幼时的小娇娇,探身过来,先摸了摸她手,感到暖呼呼的,他的面上露出了一缕满意的微笑,哄道:“快睡吧,等你睡着,阿耶就回去了。”
寝殿里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亦清晰可闻。絮雨闭目了片刻,又睁眼,悄然望向自己父亲。他侧身对她,静静地坐在榻沿上陪着,眼皮垂落,叫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睛,但他眼角皱纹的纹路,却是柔软而温和的。
她暗暗地看着,心酸之感慢慢又袭上心头。
良久,皇帝小心地拢了拢她的被角,缓缓站起身,朝外走去。
絮雨望着他渐去的背影,忽然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冲动,爬坐了起来。
“阿耶!”她冲着那道背影,叫了一声。
皇帝停步转面,笑着摇了摇头,叹气:“还当你睡着了!怎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装睡哄人,等阿耶走了,你就爬起来捣乱,不叫人省心。”
絮雨只觉腹肠一阵绞扭翻涌。
“怎么了?你有事吗?”皇帝立在原地,侧耳等了片刻,却等不到她开口,问道。
当年裴大将军的事,当真是阿耶你做下的?
她真的不信,自己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个隐隐的近乎固执的信念,也是她此前胆敢谋算,甚至半是逼迫地要那人做了她驸马的最大的底气。
这话已是冲到了她的舌根底下,然而,在就要问出口的那前一刻,她忽然又怯惧起来,彻底失了勇气。
前行的道途里,善良和持守,往往会沦为最易先被抛弃的累赘。更何况,一个被推立在了风口浪尖上的人,怎能用常理去看待?
世上自也有真正高尚之人,风摧而不折其腰,玉碎而不改其志,譬如,那个人的父亲,曾经战死在了北渊的那位大将军。
他是真正的英雄,名足以列圣。
可是她的阿耶,曾经的他,到底面临过如何的抉择,在最后,他又做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怔望烛影里皇帝那一张慈爱的苍老面颜,慢慢地,摇了摇头。
“无事……”她定了定神。
“只是想叫阿耶行路慢些,早些睡。”
皇帝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怜爱和欣慰。
“好!你也好好睡。阿耶听你的,这就回去休息了。”
他转过身,赵中芳上来接他。他便在老宫监的扶持下继续前行,脚步却不知为何,比方才显得更加迟滞。
快走出寝殿,他忽然停了,再次转面朝向絮雨。
“对了!差点忘记了,阿耶这里有件重要的事。你的赵伴当前些时日和阿耶讲了一句,说你阿娘陵寝的外道上,有片壁画没做好,脱落了下来。此事朕一直记挂在心,颇为不安。不如明日,你代替阿耶过去看看?”
皇帝一面说,一面转望向身旁的老宫监。
赵中芳起初仿似一怔,但立刻,他仿佛想了起来,点头称是,向着絮雨解释:“是几天前的事。守陵官派人告知了老奴,老奴和陛下说了,陛下便记着了。”
“嫮儿你这些时日很是辛苦。好在近来渐渐太平,阿耶虽还离不开你,但放你几日,还是不成问题。此事交给别人,阿耶也不放心。你去看下,顺道也当做散心,替你阿娘修好画,你再回来,如何?”皇帝继续说道。
絮雨沉吟片刻,点头:“也好,那我快去快回,凡事托给赵伴当了。”
“公主放心。陛下这里,老奴会照顾好的。”赵中芳低下头,恭声应道。
第130章
天空阴霾密布,风冷得刺骨,长安人盼的今岁第一场瑞雪迟迟不至,但这天气,也足够冻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缩脖跺脚,恨不能将全部冬衣都搬出来裹身御寒了。
在西市漕河边的一处码头上,顾十二领着几十壮汉,正忙着将主家刚运到的十几船木材运送上岸,堆到仓库里去。
郭果儿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陆吾司,本就是为圣人万寿而设的一个临时衙门,而今万寿取消,裴萧元又有事上身,衙署名存实亡,李诲近日也不大出来了,更不方便这个时候继续寻裴萧元习艺,无须他侍伴,他便回了这里。
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也不知哪里来的闷气,做事当做发泄,抬着比人腰还粗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飞,很快,个个都出一身热汗。有人干脆效仿顾十二,将上衣脱了个精光,打着赤膊干活。
顾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见郭果儿亦是一头热汗,又不肯像别人那样脱衣,便叫他过来休息。郭果儿摇头说不累,顾十二作罢,扭头冲着众人喊:“都加把劲!早些把活干完!晚上我请客,全都吃酒去!”
众人隐隐知他和个寡妇相好了很久,只是瞒得很紧,不知到底是哪里的寡妇,闻言,轰然道谢,当中也有人壮着胆子玩笑,问他何时做新郎官,请吃的是否是喜酒。顾十二双目一瞪,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向那取笑之人,对方躲避不及,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周围人大笑,气氛一下便活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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